“9·11”之后,美国人的生活被彻底改变
2021/10/05 | 特约撰稿 木直 佳琪(发自美国纽约、洛杉矶) | 编辑 关珺冉 | 收藏本文
9月11日这天,美国各地举行了“9·11”恐袭事件20周年纪念活动。从美国东部时间8时46分至10时28分,纽约市、华盛顿哥伦比亚特区和宾夕法尼亚州共举行了六次默哀仪式。
二十年前的这天,美国四架民航客机被恐怖分子劫持,其中两架摧毁了纽约标志性建筑世贸中心双子塔,一架撞向象征美国军事力量的五角大楼,第四架客机则在宾夕法尼亚州坠毁,遇难者总数高达2996人(含19名恐怖分子)。
而默哀仪式的时间点分别选在双子塔遭撞击和倒塌、五角大楼遇袭以及美联航93号航班在宾夕法尼亚州坠毁的六个时刻。
在恐袭发生地纽约市,人们以多种形式纪念这一特殊时刻。圣保罗礼拜堂门外,年轻学生们为缅怀遇难者而合唱圣歌。在街头,人们争相与消防员和消防车合影。
有抗议者在红绿灯下发表演讲,脚下的标语牌写着“拜登+塔利班 忘了9/11”。宣传卡车车身的LED显示屏上,滚动播放着为幸存者提供过帮助的人物事迹。不知何时,《凤凰周刊》记者手中被塞进一张传单,上面写着:“如何让美国变得更美好:停止攻击性战争;恢复我们的经济;恢复民主自由。”
当纽约在8时46分举行第一场默哀活动时,洛杉矶县托伦斯市的天还未亮,街道上少有行人和车辆。美西时间凌晨5时46分,托尼身穿印有美国国旗图案的T恤衫,和当地民众一起聚集在托伦斯市政厅门口参加纪念活动。
“20年前的这个时刻,是第一架飞机撞击世贸中心的加州时间。”托尼告诉《凤凰周刊》,“虽然今天活动的时间很早,但我还是想来参加纪念仪式,以表敬意。”洛杉矶马里布海滩旁的一所大学内,学生们为每位遇难者立起一面国旗。近3000枚不同国家的国旗立在草坪上,迎着太平洋的海风飘扬。
“9·11”事件不但成为美国历史的转折点,也改写了全球反恐形势,甚至改变了每个人的生活。美国历史学家、《天空中唯一的飞机:9/11的口述历史》一书作者加勒特·M·格拉夫撰文称,“随着20周年纪念日的临近,我无法回避一个悲伤的结论:美国作为一个国家,在大事小事上几乎都做错了……它更广泛地定义了自己的反恐目标。”
在他看来,反恐战争削弱了这个国家,让美国人更害怕,更不自由,伦理道德受损,在世界上更孤独。“这个国家的失败始于恐怖袭击发生的最初几个小时,并一直持续到今天。”
“团结”成为美国总统们的关键词
9月11日当天,美国的几任总统回到世贸中心双子塔曾经矗立的地方进行缅怀。双子塔的废墟上,是已经建成的“9·11”国家纪念博物馆。在这里,美国总统拜登和第一夫人吉尔·拜登、前总统奥巴马及其夫人米歇尔、前总统克林顿及其夫人希拉里等出席了“9·11”恐袭事件20周年纪念活动。他们佩戴蓝色丝带,一只手捂住胸口,望向纪念碑的方向。
上午8时40分,由纽约市警察、消防员等组成的仪仗队高举一面残破的美国国旗入场,不同肤色的青少年合唱美国国歌。遇难者家属依次宣读遇难者的名字。8时46分,钟声响起,纽约市举行第一次默哀,持续了一分钟。20年前的这一时刻,被劫持的飞机撞击了世贸中心的北塔。
此时的拜登被媒体捕捉到正在擦拭墨镜下的泪水。然而博物馆外,他却被民众接连“喝倒彩”。有人大声喊道,现场的几位总统都是“凶手”。
拜登没有选择在纽约的纪念活动上发表演讲。今年8月,有遇难者家属向美国政府施压,敦促其对调查结果解密。他们在一封联名信中表示,“如果拜登总统违背他的承诺,袒护沙特政府,我们将反对他参加任何‘9·11’相关纪念活动。”直到9月11日晚,美国联邦调查局才发布了第一份与“9·11”事件调查结果有关的文件。在这份16页的文件中,联邦调查局称,19名劫机者中有15名来自沙特阿拉伯,且劫机者在美国有同伙,但无证据显示沙特政府参与其中。
前一天,拜登发布了一段约6分钟的视频讲话。他表示:“团结造就了我们,造就了最好的美国。对我来说,这就是‘9·11’事件最核心的教训。”他还在社交媒体上发文称,这场恐袭是“难以言表的懦弱与仇恨行为”,“作为一个国家,我们不能忘记在历史上最黑暗时刻失去生命的人,以及因失去家人与所爱之人而产生的长久苦痛”。
据白宫称,在参加纪念活动前,拜登还会见了纽约前市长迈克尔·布隆伯格,他在事发时刚刚当选纽约市长,之后也为纽约的发展作出了巨大贡献。拜登还问候了在场的联邦调查局局长克里斯托弗·雷、众议院议长南希·佩洛西、纽约国会代表团和诸多地方官员。
值得注意的是,参加纪念仪式的前总统当中缺少了特朗普的身影。他可是土生土长的纽约人。“9·11”国家纪念博物馆发言人李·科克伦为此特地声明,特朗普收到了与其他现任及前任总统相同的纪念仪式邀请信。
当日,特朗普访问了曼哈顿中城的一个警察分局和邻近的消防站。在消防站,他与一位戴着“让美国再次伟大”帽子的消防员合照。他似乎将这次访问当做竞选集会,批评美国从阿富汗撤军“是可怕的事情,丢人,如同投降一般”,抱怨城市犯罪率,并自夸有不少警察和消防员支持自己。
类似的事情早在20年前就发生过。“9·11”恐袭发生几小时后,身为纽约富豪的特朗普迫不及待地接受地方电视台采访称:“华尔街40号大楼(特朗普集团旗下大楼)之前是曼哈顿第二高的大楼,最高的是世贸中心,但现在它是最高的了。”中国人民大学国际关系学院副教授刁大明形容,再多么不合时宜的乖张也无法阻挡特朗普这位“亲历者”在15年后崛起,这大概也是“后9·11时代”美国最猝不及防却又最贴切的写照。
亲历“9·11”并下令发动反恐战争的前总统小布什出席了宾夕法尼亚州的纪念仪式。他回忆起那个令人心痛的日子:“世界充满了大屠杀和警笛,然后是沉默。”他还哀叹当前的政治分裂时代,表示现在“距离团结似乎非常遥远”。
尚克斯维尔镇是第四架被劫持的飞机在乘客反击后坠毁的地方。副总统哈里斯参加了这里的纪念仪式,并称该地点为“圣地”。“我们回首过去、悼念死者的同时也应该展望明天、展望未来。”她强调,当前“团结”尤其重要,“多元化才是美国的力量”。
位于首都华盛顿特区的美国国防部五角大楼悬挂起巨幅美国国旗,并在上午9时37分举行了默哀仪式。这也是五角大楼遇袭的时刻,当时造成大楼局部结构损坏并坍塌。
美国国防部长奥斯汀在纪念活动上发表讲话说:“今天,我们铭记的不仅是倒下的战友,还有与他们共同的使命。我们忆及他们保卫我们共和国、直面新危机的共同承诺。”
“团结”成为美国政要们演讲时的关键词。他们的不谋而合,反而凸显了当下“团结”的稀缺。不少人说,恐怖袭击发生时,美国人是无与伦比地团结在一起,现在的政治却面临日益扩大的两极分化。
超六成美国人的生活因此改变
对于亲历了“9·11”恐袭事件的纽约人来说,心里留下了深刻烙印,直到20年后仍然能清晰回忆起当天的所闻所想。
现年57岁的丽莎(Lisa Napoli)是土生土长的纽约人,她从小在世贸中心的喷泉旁玩耍,并曾在这里听过无数场音乐会。冷战结束至“9·11”恐袭发生前的10年间,美国迈入所谓“新经济时代”,国家经济高速发展。丽莎和大多数美国人一样,认为自己站在“地球的中心”,感觉不到内忧外患。
她人生的第一份实习工作就是在世贸中心的楼里。善于写作的丽莎17岁开始在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CNN)实习,CNN的纽约站就在双子塔中的一座。她的电视媒体人生涯从那座楼起步,持续了20年。她在“9·11”恐怖袭击前夕才辞掉工作。
丽莎和其他纽约人一样,难以想象第二天醒来后,他们的街道布满了尸体和建筑残骸。袭击发生后的几个小时,丽莎去了朋友家。他们一起在公寓里谈论当天发生的事,然后她在客房睡着了。半夜,朋友把她叫醒,告诉她官方逐渐查清到底发生了什么。
丽莎如今定居洛杉矶,成为一位自由职业作家。她出版了多部书籍,其中2020年出版的《特德·特纳,CNN和24小时新闻的诞生》得过美国国家图书奖。她对《凤凰周刊》直言:“新闻有许多形式,我在这场恐袭中认识到,我完全没有任何意愿去现场做电视报道了……再也不想了。对我来说,这是我人生的分水岭。我决定再也不去现场报道新闻,我很感激这个转变。”
2001年9月11日,格雷刚上大学一年级。他在纽约长岛上学,当时正在上课,教授突然宣布课程终止,让学生们自行回家。
2021年9月11日,纽约大都会队与洋基队的比赛中,身着纪念“9·11”事件球衣的球迷。
20年后,37岁的格雷向《凤凰周刊》回忆说,对当时发生的事情仍然感到困惑,甚至有些抱怨:“不知道为什么教授没有告诉我们原因,他应该知道世贸中心遭到袭击,他本可以告诉我们的。”
当时手机通讯还不发达,直到格雷的朋友来家中拜访,他才知道纽约市中心发生了什么。这位朋友的父亲是消防员,也是格雷家多年的至交。那天,朋友的父亲参与了救援,却再也没能回来。
如果说纽约是“9·11”恐袭的震中,洛杉矶则是最能感受到巨大余震的城市之一。恐袭发生的早上,四架飞机被劫持,其中三架原本的目的地是洛杉矶。飞机上遇难的很多人也是洛杉矶居民。
洛杉矶市议员莎伦·卡拉尼向《凤凰周刊》回忆了当天的经历。20年前,莎伦在美国银行工作。当天早上,她正开车行驶在去往公司的路上,突然接到家人的电话。对方问道,“你现在在哪里?千万别上文森特·托马斯桥!”
这座460米的桥连接圣佩德罗和长滩,从东向西行驶,能抵达全美最大的港口——洛杉矶港。在这里,入港货物占美国的20%左右。当时已经有人猜测,洛杉矶也会是恐怖袭击的对象,这个港口很可能是下一个目标。
2021年9月11日,纽约“9·11”国家纪念广场,出席悼念活动的美国前总统奥巴马夫妇与现任总统拜登。
莎伦当时已经行驶在桥上。她不能掉头,只能继续向前开。到达公司后,她听到全楼都在播放电视直播。距离洛杉矶港25分钟车程的LAX国际机场、市中心的合众银行大楼(当时洛杉矶的最高建筑)和洛杉矶市政府大楼正在进行紧急疏散。
接受《凤凰周刊》采访的美国人无一例外地表示,他们的人生因“9·11”事件而发生彻底改变。皮尤研究中心9月的一项最新调查显示,64%的美国人(有史以来最高)表示,“9·11”永久改变了他们的生活方式。在他们的记忆中,虽然没有亲身从世贸中心逃生,但看到纽约地标建筑轰然倒塌,同样像经历了一场“濒死体验”。
白人至上主义者成美国最大威胁
“9·11”事件已过去20年,恐袭的余震却无处不在。美国玛丽斯特民调(Marist poll)在8月26日至31日发起的一项调查显示,在美国人心中,只有30%的人认为现在比“9·11”恐袭之前更安全。
不久前的8月26日,极端组织“伊斯兰国”驻阿富汗分支机构在喀布尔机场外发动恐怖袭击,爆炸造成超100人死亡,其中包括至少13名美国军人和90名阿富汗人。这是自2011年以来美军在阿富汗伤亡最为惨重的一天。
虽然10年前,“基地”组织领导人本·拉登已被美军击毙,但其影响力仍然巨大。根据联合国的最新报告,“基地”组织仍存在于叙利亚据点和阿富汗至少15个省份,他们在非洲的发展也未受阻碍,并与塔利班保持着密切联系。
“近10年来,恐怖主义威胁处于被打压和遏制的状态,但并未被消灭。‘基地’组织在境外对美国的威胁犹存。”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国际安全研究所副所长严帅告诉《凤凰周刊》,一旦出现反恐的真空时期,恐怖主义将会复苏。这也是拜登政府最担心的事。“如果暴恐势力对美国的境外甚至本土目标发起袭击,拜登的执政将会面临更大危机。”
在美国纪念“9·11”事件20周年的同一天,塔利班在阿富汗前政府的总统府外举行了升旗仪式。
2021年9月11日,美国宾夕法尼亚州尚克斯维尔,美国副总统卡玛拉·哈里斯来到“93号航班”国家纪念园,参加“9·11”事件20周年纪念活动。她把手放在“93号航班”国家纪念碑上。
“美国虽然从阿富汗撤军了,但后者对西方的恐怖主义威胁仍存。目前,美国在阿富汗受到的恐怖威胁是与其所具备的反恐能力不匹配的。”严帅判断,美国未来或将对阿富汗采取“超视距打击”的反恐策略,该策略主要以阿拉伯海域的舰只和中东地区军事基地等为作战平台,利用无人机、海军舰艇或战机进行远程打击。
20年后,不少美国人喊着“战争又回来了”。在他们眼中,如今美国面临的最大威胁不再来自国外,而是来自境内。2017年弗吉尼亚州夏洛茨维尔发生的“白人至上”骚乱以及今年1月6日国会大厦袭击事件加剧了这种担忧。今年2月,拜登在密尔沃基参加市政厅活动时直言:“白人至上主义者是美国国内最大的恐怖威胁。”
根据战略与国际研究中心 (CSIS) 的数据,自 2015 年以来,右翼极端分子至少与267起阴谋或袭击事件以及91起死亡事件有关。
2021年9月11日,在尚克斯维尔的纪念活动中,美国前总统小布什坐在夫人身旁擦拭眼泪。
今年3月,联邦调查局在提交给参议院军事委员会的一份报告中,承认美国面临“来自国内极端分子的威胁……尤其是那些支持白人至上主义的人”。联邦调查局局长克里斯托弗·雷警告参议员,国内极端主义正蔓延到全国。他直言,“白人至上主义者”和其他“本土极端分子”对美国人构成了最严重的威胁。
另一份有关美国面临威胁的年度情报报告也提到,尽管“伊斯兰国”和“基地”组织等对美国海外利益持续构成威胁,但对美国人来说,更大的威胁来自白人至上主义团体。
今年6月,美国政府发布打击国内恐怖主义的国家战略,旨在采取一系列措施提高联邦政府应急能力,遏制国内恐怖主义的上升势头。
但有分析认为,如今的激烈党争可能会破坏反恐战略的实施。当前政治两极分化的气氛或将使政府陷入瘫痪,而无法应对下一次的恐怖威胁。
刁大明认为,时至今日,分属两党的民众在如何看待“9·11”事件、是否支持从阿富汗撤军、能否接受持续收紧的移民政策等问题上表现出了较大分歧。“9·11”的政治诠释显然与多元主义针锋相对,与白人至上则更为贴合。“值得思考的是,这些源自认知、身份或低政治利益驱动的两党差异演变到针对美国对外政策的判断和针对国家利益的理解上。”
就在20周年纪念日前,美国国土安全部还发出警告:纪念活动的聚集可能会导致新冠疫情的进一步恶化。8月底的一次民调显示,35%的美国人将新冠疫情视为过去20年对美国最糟糕的挑战,“9·11”事件排在第二位(27%)。
这种担忧不无道理。即使是普通的一天,美国的疫情死亡人数也逼近或超过“9·11”事件导致的死亡人数。9月2日当天因新冠病毒去世的美国人有2937人,2月10日有3254人,1月21日更高达4135人。
“你怎么能假装尊重20年前的消防员,而嘲笑现在在医院作战的护士和医生?”《芝加哥太阳时报》发文质疑道,“我们每天都在遭受和20年前一样的损失,与此同时,我们的无知、恶意、恐惧、不团结和不信任也随之被放大。”
诚如美国历史学家加勒特所言,我们发现自己正与一个阴暗、变形的敌人进行另一场战斗,新冠疫情非但没将我们拉到一起,反而将彼此推得更远。
“2001年的事件产生了长期的悲剧后果,人们作出了愤世嫉俗的选择,并陷入到有毒的政治旋涡之中。回首过去,我无法逃避这样一个结论:即我们在‘9·11’事件后最终对战的敌人是我们自己。”加勒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