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位导演的不同选择: 盗版,影视行业永无休止的难题?
2020/05/25 | 收藏本文
疫情期间,空间密闭的电影院成了病毒传播的高危场所。在影院大门紧闭的几个月里,那些已经养成了固定观影习惯的观众,只能通过线上看片来填补一下自己的这块精神刚需。但由于一些长期以来的环境与制度原因,看似简单的线上看片这件事,也足以引起各种意想不到的纷纷扰扰。
蔡明亮的声讨
4月7日,中国台湾著名导演蔡明亮在豆瓣网上给自己的新片《日子》写了一篇“影评”。和之前那些在网上给自己的作品撰评的导演不同的是,蔡明亮不是为了和观众分享自己创作电影时的感受和对作品的见解,而是为了维权。
事情的起因是,2月底方才在柏林电影节首映的《日子》,在内地某资源网站上流出了资源,而且这个资源视频的左上角,还打着“sample”(样片)的水印。这个醒目的水印,意味着这份外泄的资源来自于某个内部人士。在蔡明亮这篇影评里,他也表示在柏林电影节期间,应部分媒体和片商的要求,制片人曾经把样本寄到某些内部人士的手中。
过去,新片资源外泄的情况时有发生,电影节可以算是资源外泄的一个重灾区。因为在大大小小的电影节上,一部电影要想参加电影节的各个单元和环节,必须要让一部分内部人士提前看到样片。这些内部人士,一般是电影节的选片人、评委、媒体以及部分有意购买影片版权的片商。样片往往是以U盘、移动硬盘、刻录光盘又或是在线加密链接的形式发送。无论是哪一种,往往都只有一个口头的君子协定,无法彻底阻绝外泄的风险。
互联网的规律是0或1,1即意味着所有。《日子》的资源一旦被放到了网上,就意味着无限的复制与传播。《日子》的资源刚刚流出,就有大量影迷迫不及待地下载尝鲜,在豆瓣上标记“看过”的人一夜之间就有数百人。于是,就有了蔡明亮四天后的另一篇影评《我想知道喵喵是谁》。
文中的“喵喵”,是一个在网上分享过《日子》下载链接的匿名网友。在蔡明亮的眼中,“喵喵”不是影片资源外泄的元凶,但无疑是助纣为虐的帮凶,是窃取了影片版权并“谋杀”了这部电影的“贼”。正是因为一个又一个“喵喵”的存在,让盗版成为了一个永无休止的难题。“喵喵”可能是每一个习惯在互联网上获取免费资源观看电影的人,在这些人的眼中,下载资源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根本不至于上升到道德和法律的层面来追究。
碰到类似的事情,内地的大多数导演,可能都会一笑置之,最多也只是表示一种痛惜与无奈。像贾樟柯这样的导演,就曾公开表示过自己对于国内盗版碟和网络下载的理解,更有少部分导演曾经公开转发过自己作品的资源链接。
但蔡明亮偏偏是一个对此尤其较真的人。五年前,蔡明亮在发现自己的电影《郊游》被内地某碟商盗版发行影碟之后,就曾发表了一系列“对贼念经”的文章对这一盗版行为表达自己的控诉。而后更是在微博上对拥有200万粉丝的资源博主“蓝影志”(其背后是在网上颇有知名度的资源站蓝影网)发起声讨。这场持续近一个月的声讨,以蓝影网公开发文道歉并宣布永久关闭网站告终。
如果没有盗版,就没有观众
这一次,较真的蔡明亮再次对“喵喵”这样传播盗版资源的普通网友发起了类似的声讨,他再度开启了“对贼念经”的模式,从4月10日起连发三篇文章,一次比一次更加严厉地责问“喵喵”。他直言“喵喵”是“犯了罪的帮凶,应负法律责任”。
蔡明亮抓住“喵喵”不放的穷追猛打,在影迷圈中掀起了轩然大波。一时间,网友纷纷站队,一方表示坚决支持蔡明亮维权,期望彻底改变内地盗版横流的现状,另一方则认为蔡明亮过于严苛,无视内地影迷多年来越来越依赖网络下载的无奈现状。
由于内地电影行业的引进发行规则和数量限制,绝大部分海外上映的新片都没有机会以合法的渠道在国内发行公映。像蔡明亮拍摄的这类艺术电影,除了极少数情况下能通过电影节的展映机会看到,就再也没有与内地观众见面的可能。
事实上,第一时间争相下载《日子》的网友,大多都是蔡明亮的忠实观众,但在蔡明亮的眼中,通过盗版渠道观看他的作品的那些网友,根本就不能算是他的观众。他坚持认为,自己的电影属于大银幕,甚至连通过合法发行的正版光碟观看都是一种贬损,更遑论看的是盗版的下载。
然而尴尬的是,多年来,盗版固然属于违法,但是很多时候也承担了某种传播功能。无数的影迷和观众都是通过盗版和下载了解或学习更多电影,很多导演和电影从业者也是盗版的购买者和受益方。
作为当事的另一方,蔡明亮的影迷们则回以这样的疑问——如果我是一名正在学习电影的学生,又或是一个志在投身电影行业的从业者,基于倘若没有盗版与下载,很可能根本没有机会观看和学习无数的海内外电影作品,那我该怎么办呢?
对此,蔡明亮给出的答案是“等待”。我们只能等,等到电影的引进发行更加开放,电影节展更加丰富,引进片源更加广泛的那一天。在此之前,他不希望人们是以观看盗版的方式成为他的观众。如果他注定因此没有观众,那么他也甘愿接受这样的现实。
行为艺术般的“网盘发行”
如果说90年代就已在国际上成名、且早有威尼斯金狮奖傍身的蔡明亮如今已经可以不在乎失去一部分观众,对于大部分仍然在生存线上挣扎、尚未成名的独立电影导演而言,每一个潜在的观众都显得弥足珍贵。
就在蔡明亮维权前一周左右,电影导演蒋能杰就做了一件破天荒的堪比行为艺术的事情。他不但把自己拍摄的纪录片《矿民、马夫、尘肺病》的资源亲自上传到了网上,而且积极鼓励网友下载和分享。刚开始时,每当在豆瓣上有一个网友标记“想看”,他就直接私信把下载链接发给对方,简直是恨不能亲手“投喂”每一个观众。
蒋能杰的这一行为迅速让《矿民、马夫、尘肺病》火出了圈,上了微博的热搜。有超过一万人在豆瓣上标记“看过”,并且给这部“穷酸”的纪录片打出了8.5的高分。
《矿民、马夫、尘肺病》是一部带有公益性质的纪录片,影片记录的就是蒋能杰自己曾经亲历的生活。拍摄这样一部纪录片的初衷,就是因为蒋能杰的老家有许多亲戚和同乡,因为常年在矿上干活患上了尘肺病,从2010年开始,蒋能杰自己扛起摄像机,记录下了这个特殊群体的生活。片中的很多矿民就是他的亲人或者老乡,开矿的是他的堂兄,采矿的是他的堂弟,他自己和他的父亲就曾经是马夫,负责运送那些非法开采的矿石。大量的矿工因此患上尘肺病,逐渐丧失了工作能力,因病致贫,更有不少人因此而死去。蒋能杰的父亲,在90年代就查出患了尘肺病。蒋能杰拍摄这部电影的初衷,就是为了让更多人关注尘肺病人这一群体,并且希望自己的电影的传播,能够为片中登场的那些真实存在的乡亲们,赢得一点帮助与支持。
2019年4月29日,办案民警在“天网擒幽”——公安部“2·15”系列侵犯著作权案侦查纪实展览现场介绍案件侦破历程。其中也包括了查获“幽灵一号”放映服务器而告破的春节档电影盗版大案。
但《矿民、马夫、尘肺病》的拍摄与制作并不顺利,整部电影基本上完全由他自己出钱筹资拍摄,在前后长达8年的时间里,因为没钱而中断了无数次。碰上钱花光了的情况,蒋能杰就只能自己出去想办法接活挣钱,挣到了钱再继续拍摄。就这样断断续续8年下来,他当初拍摄的矿洞已经被查封,主人公赵品凤也已经因为尘肺病离世。
蒋能杰深知,自己拍摄的这一题材,在国内毫无市场和受众可言,所以几乎没有机会在电影院公映,也无法参加国外的电影节展,又或是在视频网站进行付费点播。可以说,他从一开始就想好了要把自己的电影放在网上传播。
他并不是很在意通过电影回收成本,更加在意的是尽可能多地让这部电影被更多人看到,有更多人能因此开始关注尘肺病患者。但他还是在影片的末尾处附上了自己微信和支付宝的二维码,如果有观众愿意打赏,便可以这样的形式支付“票钱”。
影片在网上传播一周之后,有2000多位网友通过这样的方式贡献了超过6万人民币的票房。百度网盘官方也开始介入,表示愿意邀请蒋能杰加入他们的平台,提供相应的版权保护和曝光扶持,并且欢迎更多的独立电影人和创作者来尝试这样的“网盘发行”模式。
在不少业内人士看来,蒋能杰此举无疑破坏了行规,一个导演如此这般地主动免费上传自己的电影,无异于自断生路。如果一部影片的成本回收(暂且不提盈利),只能仰赖网友自发自觉的打赏,恐怕绝大部分导演都难以获得日后继续拍摄电影的资金。这更像是一种铤而走险的赌博式的自杀行为。在像蔡明亮这样成名已久的导演眼中,蒋能杰的“网盘发行”,甚至可以算是对电影的亵渎,也可能彻底改变了电影创作的本质。
一个导演的自白与自嘲
无论如何,蒋能杰都已经启发并影响了其他人。就在他上传《矿民、马夫、尘肺病》之后三周左右,另一位独立电影导演蝉鸣知了也把自己的长片处女作《擦一擦你那满腹经纶的道貌岸然》(以下简称《擦一擦》)上传到了网盘,主动分享在了网上,而且也在豆瓣上给自己的电影写了一篇长长的影评,解释自己这么做的缘由。
和蒋能杰一样,蝉鸣知了也是自己独自筹资拍摄完成的这部电影,因此自己拥有电影100%的版权,可以全权处置影片的发行方式。用蝉鸣知了的话说,“蒋能杰导演是一盏灯,照亮了前路”。此前,他也曾希望有朝一日《擦一擦》能上大银幕。但是又不愿对自己的电影做出任何修改,加上蒋能杰此先的范例,于是也选择了主动在网盘上传播自己的电影,并且坚持不收费。
《擦一擦》有意思的地方在于,这是一部自传式伪纪录片。片中的主人公晨风,俨然就是导演蝉鸣知了自己,整部电影的故事,讲的就是一个对电影满腔热血、大有抱负的年轻导演,被资本花式调戏与蹂躏的过程。
为了给自己的电影寻找投资,晨风使尽了浑身解数,耗尽了所有的资源与精力,到头来只换得自己头破血流、遍体鳞伤。晨风四处碰壁的过程,无疑就是近年来国内电影行业种种乱象的生动写照。
他接触的各色人等,有只对女演员感兴趣的土老板,有只对投资回报率感兴趣的基金经理,有吃回扣还要安插亲人在剧组捞油水的制片人,有只知道做漂亮PPT的选片人和策展人,还有连侯孝贤和王家卫都分不清的“职业编剧”……五花八门,无所不包。而这一切的大背景,正是2015-2019这五年间不断强调“IP”和“大数据”的电影行业。
《擦一擦》的灵感,显然来自于“豆导”钮承泽的导演处女作《情非得已之生存之道》,后者也是一部旨在揭露并讽刺电影业投资制作乱象的伪纪录片。在《擦一擦》里,蝉鸣知了也直接致敬了《情非得已之生存之道》。
蝉鸣知了显然是想通过自己的个人经历,管中窥豹式地呈现近年来国内电影行业的种种乱象,并且借此表达自己作为一名创作者置身其中的心酸与苦闷。片中的这些描写,的确符合人们对于电影行业的传闻与想象,但是也止于那些新闻和段子的描述范畴。很多人会因此对《擦一擦》产生兴趣,恐怕正是因为这种不乏猎奇色彩的主观讲述,而很多人对这部电影反感和不满的地方或许也正在于它掺杂了大量的私人情绪与批判意识。
导演在晨风这个角色身上倾注了太多自我投射,给人的感觉好像是,他真的就是片中的晨风——目中无人,自视甚高,空有一腔迷影情结与文艺情怀,张口塔可夫斯基闭口戛纳金棕榈,恬不知耻地自称“电影之子”和“上海电影之光”,却只会空洞直白地吐槽行业大环境的混乱与芜杂,顾影自怜般地用文艺的腔调在角落里喃喃自语。
《擦一擦》固然是自恋、自命不凡并且自以为是的,但它也是自重、自洽、能够自圆其说的。这种自洽,体现在它刻意选择的伪纪录这一美学形式上。在捉襟见肘的成本限制下,伪纪录的粗糙风格可能是唯一不让人那么出戏的选择。但饶是如此,《擦一擦》仍然暴露了太多因为没钱而凸显的缺陷,包括粗糙的影像和声效,业余的表演和台词。
其中最醒目的一点,应该是导演蝉鸣知了自己赶鸭子上架式的表演。很多时候,他不得不故意丑化自己,用一副颓丧的表情和语气来完成占据影片大部分时间的表演。这种自我丑化也成了导演对自己的揶揄和戏谑。最终,《擦一擦》既像是导演对于行业乱象的揭露与讽刺,同时也是对于自身处境的省思与自嘲。这种自觉与自我体认,是这部电影在主题上的自洽。
在电影的最后,晨风放弃了继续寻找投资的念头,选择了用自己名下的房子做最后的赌本,借债30万完成了这部电影。那个曾经梦想拍一部充满艺术气质的电影的文艺青年,也就此蜕变成了一个务实的只专注于完成自己电影的青年导演。
没有人知道《擦一擦》里的人和事有多少是蝉鸣知了的亲身经历和见闻,又有多少是掺杂了他的道听途说与想象的段子式讲述,但这部粗糙的电影已经充分体现了他的理想与赤诚。
和蒋能杰一样,他在筹备自己电影的过程中,也不得不经常在外接活赚钱,为了维持基本的生计,让电影的理想能够继续。而且,他也不是那么介意回收成本,更多介意的是自己的作品有机会被更多人关注,也许能因此赢得未来的拍片机会。
蒋能杰和蝉鸣知了不会是最后两个主动在网上传播自己电影的导演,在疫情之后更加惨淡的电影行业,也许会有更多导演在网上分享自己的作品。他们并不试图卖惨或是博取眼球,而仅仅是在为自己的生存挣扎发声。
他们深知,即便他们的电影能够正常公映,又或是上视频网站做付费点播,所能获得的关注依然寥寥无几。这次的疫情反倒给了他们某种契机,因为大部分观众在这个电影空窗期已经太久没有任何新片可看,“导演主动分享网盘”这样的做法,多多少少会让他们赢得更多关注。
作品遭遇外泄的蔡明亮,和主动上传作品的蒋能杰与蝉鸣知了,三位导演的不同选择,看似站在了对立的立场,但本质上来说,他们都是在以自己的方式,去寻找属于自己的观众。这可能也是当下电影行业从业者普遍面临的矛盾却无奈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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