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误“软红情”的“九叶诗人”辛笛
2013/08/05 | 彦火 | 收藏本文
形体丰厚如原野
纹路曲折如河流
风致如一方石膏模型的地图
你就是第一个
告诉我什么是沉思的肉
富于情欲而蕴藏有智慧
你更叫我想起
两颊丛髭一脸栗色的水手少年
粗犷勇敢而不失为良善
咸风白雨闯到头
大年夜还是浪子回家
──辛笛:《手掌》第一段
在中国新诗史上,承传中国新诗现代主义的传统而开创一片灿烂星空的“九叶派”诗人,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九叶派诗人,包括九位诗人:曹辛之(杭约赫)、辛笛(王馨迪)、陈敬容、郑敏、唐祈、唐、杜运燮、穆旦和袁可嘉。九叶诗人除了郑敏,已先后作古,我与王辛笛、杜运燮、郑敏有较多的联系。
与辛笛交往,是始于1981年杪。1981年12月21日至12月23日,辛笛与柯灵、唐作家等人,应邀参加香港中文大学“中国现代文学研讨会”。在会议结束后,辛笛留港演讲,他对诗歌创作的体会和见解新颖独到,反应热烈。
在留港期间,辛笛曾到访舍下,笔者对他进行过一次较深入的访谈,畅叙逾3个小时。这次访谈,辛笛系统地介绍了他的创作历程,娓娓道来,俨然是一篇完整的辛笛创作经验谈。
辛笛的诗名,在台湾是响当当的,台湾的现代派诗人,无不受其影响。在这次研讨会上,知名诗人余光中教授和美籍华人作家叶维廉教授,对辛笛的诗歌成就评价极高。
余光中特别举辛笛的《手掌集》,说他的诗兼有中国古典诗歌和西方印象派色彩。
我曾就此探询辛笛自己的看法。辛笛称:“我是受古典诗歌的影响比较多一些。儿童时代唐诗、《诗经》。唐诗里面我喜欢杜甫、白居易,还喜欢李商隐、杜牧、刘禹锡等。到了十几二十岁,开始喜欢词,词有婉约派跟豪放派,我比较喜欢婉约派,例如周邦彦、姜白石、李清照等人的作品;豪放派的辛弃疾、苏东坡的词也很好。词我喜欢慢调和长调,诗我喜欢绝句跟律诗,并以七言(七绝和七言律诗)为主。五绝和五言律诗我也喜欢,但不及前者的喜爱。我写旧体诗写七绝、七律,词喜欢写长调、慢调,这是旧的影响。”
至于外国诗人的影响方面,这与辛笛从小学英语有关。
辛笛说,他10岁开始学英语,在17岁时便爱上波德莱尔的诗,那时他买到一本波德莱尔著作英文版的散文诗《恶之花》(Flowers of Evil),辛笛“就把它拿来翻译,翻了几首,登在天津的《大公报》副刊《小公园》。”
1931年,辛笛攻读清华大学外文系,在大学接触英文诗,涉猎惠特曼、泰戈尔的诗歌。到了大学二年级,读19世纪英国浪漫主义诗歌,如拜伦、雪莱、济慈,此外还有18世纪英国诗人蒲伯的诗歌,这些与过去读到的新月派诗人徐志摩的诗,是一脉相承的。
1933年到1935年,辛笛开始读西方现代派诗人的作品,他们是英国现代派诗人艾略特、奥登,法国象征派诗人马拉美、兰波、凡尔哈仑等的作品和诗论,他还读过17世纪英国玄学派诗人约翰·多恩的作品。
辛笛认为诗的节奏比格律更重要,所以在大学期间,他不大喜欢有“复古派”之称的闻一多,但却特别喜欢俞平伯所讲的词,喜欢他讲《文选》中的《海赋》《江赋》里,形容江水的容貌,海的容貌的字句。俞平伯的作品《读词偶得》《读清真词》,都是那时期教课用的讲稿,他曾深受其影响。
中国古典诗词加上西方现代诗人的影响,使辛笛能融合传统诗词的典雅和外国诗歌的现代表达手法。从他上世纪30年代写的《珠贝集》《手掌集》,可以窥见其创作的脉路和风格。
九叶派诗人老成凋零,在政治风波的冲击下,其遭遇可想而知。仍然存世的大都不能“重弹旧调”,包括辛笛,在1949年后已不再写新诗。因毛泽东老人家喜欢旧体诗,旧体诗被提倡,辛笛的创作历程,也由早年新诗时代的《手掌集》,进入《听水吟集》的旧体诗时代。1949年他也想与党取得一致,写歌颂新社会的诗,但他“始终写得不怎么好”(辛笛语)。
在泛政治化的年代,辛笛是罕见的党外作家,这使他与革命作家若即若离。换言之,他没有像同一时期进步作家,与革命跟得那么紧贴。
即乞两政 辛笛
才思彦博笔生春,
火样心情酒后真;
赛马成风文艺苦,
海洋何幸得斯人。
一九八一年冬书于香岛
彦火注:这是1981年辛笛访港题赠的,当时我在《海洋文艺》
月刊任职。这首诗有点谬赞了,倒是一句“赛马成风文艺苦”,
道尽香港文艺在商业社会受到冷遇的苦况。
这并不代表他不追求“进步”。在辛笛晚年的旧体诗结集《听水吟集》自序中,辛笛觉得“旧体诗文,言简意赅,尤堪玩味”,因此“每遇胸有块垒,亦尝试有旧体诗词之作”,且不止于此,诗人颇愿“以诗代史”抒怀。
他也响应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的号召,作家也不当了,干脆下厂,走与工人结合的道路。
1949年后,辛笛的诗创作几乎是枯萎了,诗作寥寥可数。他于1971年写了一首《六十初度感赋》,颇能刻划他晚年的心境:
艰难不作心酸语,自向溪桥听水声;
到眼青山最堪恋,一生误我软红情。
辛笛逝世前,在上海寓所与女儿王圣思的合影。
(2003年,彦火摄)
据辛笛女儿王圣思的解读,辛笛暗喻自己一辈子情牵山水、注重感情,缺少阶级观点的刚性。“软红情”与他喜欢的《红楼梦》有关。
诗人邵燕祥在评论辛笛与何其芳时,不无感慨,他认为,虽然辛笛没有像何其芳那样早年参加革命,到了延安就没有写诗了,但辛笛囿于政治形势,在五六十年代已搁笔了。
邵燕祥对辛笛那一代有才识的诗人,作出这样的评价:“诗有别材,非关学也”,不是说诗人可以忽略文化教养,而是强调诗人的天赋才情、慧心、悟性。在这方面,何其芳和辛笛都是得天独厚的,加之他们又都接受了中国古典文学和西方文学的良好教育,如果能有自由发挥的环境,本来可望成为在中西文化潮流汇合点上的弄潮儿,成为有所继承又能创新的闯将。
所以今天我们在论述这些诗人的创作成就时,可供谈资的,只有他们早年的诗作。
与其说这是诗人的悲哀,毋宁说这是时代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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