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联解体前夕的党总支书记
2013/08/05 | 周宇 | 收藏本文
摘要:弗·阿格诺索夫,1942年出生,1964年加入苏联共产党。先在苏联共产党中央团校(现在的莫斯科人文大学)工作,后供职于莫斯科师范大学。作为俄罗斯著名的俄罗斯文学教授,曾于普京就任总统期间获颁“俄罗斯功勋学者”(俄罗斯学术界在国内的最高荣誉),出版过大量俄罗斯文学研究著作,其中《20世纪俄罗斯文学》《俄罗斯侨民文学史》《白银时代俄国文学》等著作有中译本。 当记者和阿教授在莫斯科相识并多次交谈后,他讲述了20年前苏共解散前后,自己作为一名普通党员,在所在院系的党总支书记岗位上站了最后一班岗,亲眼见证的苏共最后一刻。

前列宁师范学院教授阿格诺索夫自述
俄罗斯有句谚语:“从快要沉没的船里最先跑出来的是老鼠。”这种逃离的景象,也出现在了苏联解体前夕的苏共党组织里。
1990年,虽然苏联尚未解体,但苏共已是强弩之末,我任教的列宁师范学院同样不再有往日的威信。大批党员退党,当年秋天党委换届,我所在的俄罗斯语言文学系(以下简称“俄语系”)竟然没人愿意接任党总支书记职务。
我不作当船舱里最先逃跑的老鼠。所以,当提名到我的时候,我没有推辞,就这样成了苏联末期最后一批党的“书记”中的一员。直到一年之后苏共被宣布解散,停止活动。
苏联时期的痛苦
我1964年入党,直到现在,我都觉得共产主义是很好的信仰。但当共产主义变得形式化之后,一切就变得不那么美好。我选择教书,就是因为很不喜欢这种形式化的生活。
但即使教师这个职业,也有很多禁忌,令人讨厌。党将很多的作家驱逐出境。教师也无法说出真实想法,只能选择不说。比如我知道索尔仁尼琴是被禁止谈论的,别人批判他的时候,我就干脆什么都不说。我现在的主要研究方向是二战后流亡国外的俄罗斯作家。直到1994年我第一次去英国才发现,原来苏联时期“黑名单”上的作家不是一两个,是十几个、甚至更多。
1956年的苏共20大,令我对斯大林的印象就此改变。我认为从斯大林时代开始,对苏共领导人来说,共产主义就已经不存在了。而我对列宁的信仰则坚持了很久,直到1980年代末期看到了有关解密材料(编者注:这是戈尔巴乔夫时代推动的改革中“公开化”改革的一部分),才再次颠覆了先前的看法。这件事对我影响很大。
那时候,很多报刊刊登了从未出现过的列宁的丑闻,比如列宁如何残酷地处置军官。当时有56份解密资料,前55份只写好话,并没有展现列宁的残酷。戈尔巴乔夫改革后出版的第56本《未经出版的列宁》开始揭露列宁的另一面。
此后连学校也开始讨论此事,分歧也由此出现。大概有2/3的人因此改变了看法,仍有1/3人认为列宁依旧是非常伟大的领袖,是他让俄国从一个贫穷的农业国家变成了工业大国。比如我的学生库兹米乔夫至今不愿相信这些事真的发生过,认为它们都是编的。我每次和他讨论这事,他都很生气:他不愿意相信事实竟然和教科书上写的不一样。
另一些人知道列宁的真相后非常伤心,选择了退党。但有一些人退党是因为他们认为退党能让他们获得更多利益。他们开始指责党,把自己宣扬为憎恨党的人,尽管他们原本是党内最大的受益者。第一种人是诚实的人,他们什么也没拿,还很担心党的处境以及党内的政变。
除了对列宁、斯大林二人的彻底失望,我认为勃列日涅夫时代和赫鲁晓夫时代是苏联社会停滞的冰冻时期。那时候一切都变得没有意思。直到戈尔巴乔夫上台,出现了很多新事物、新气象。大家开始希望一切都会变得更好。但戈尔巴乔夫是个犹豫不决的人,他不像邓小平。我听说邓小平在改革初期也有很多反对者,但他坚决有力,戈尔巴乔夫太软弱了。很遗憾苏联没有出现邓小平这样伟大、有魄力的人物。
戈尔巴乔夫改革一段时间后,党内变得官僚主义,变得保守。所有人都失望透顶,觉得苏联再坏也不会坏到哪里去了,所以谁也不再积极改变什么,一直保持原样。
党委的衰落
戈尔巴乔夫改革之后,学校党组织出现了很大变化。最明显的改变之一是,党委会变得基本上没什么用了。
在此之前,党委是极其重要的部门。尽管学校的“一把手”是校长,党委书记只是“二把手”,但二者都是党委成员,两人共同做决定,一个人说了不算。如果一件事校长提议但党支部不通过的话,作为“一把手”的校长反而会退让。当校长和书记发生分歧的时候,由党支部解决。所以,党委会是最有话语权的机构,掌握最重要的招聘、人事任命等权力。除校长和书记之外,党委会成员还包括受尊重的党员、教授、系主任、老党员以及团支部书记。
但在改革之后,党委权力不断减小乃至丧失,最后很多高校校长不再想进党委会。党委会权力下降的第一步就是,人事部门不用再向党委汇报工作,录取谁当教师、任命谁做系主任,党委不再有决定权。
实际上此时并没有明文下令削弱党委的权力——也可能有,但已经不重要了,当人们心中产生了对党的怀疑时,党的权力自然就没了。学校党委只得将工作重点转移到学生工作上。
整个国家的氛围都不同了,人们对共产主义、对党的权力都充满怀疑和动摇。社会上的退党潮中,教师虽然不多,但也有一些。党委开始不管很多事,普通党员更加不知所措了。1990年时,形势已经很明显:苏联共产党快完蛋了。
最后的总支书记
1990年秋天,俄语系召开全体党员大会。先是前任系党总支书记作工作总结报告,接下来就是推选下一任党总支书记。结果竟然连续几个被推选的候选人都推辞不干,这在以前是完全无法想象的。我实在不喜欢这种“树倒猢狲散”的场面,所以推选到我这里的时候,我没有推辞,接受了俄语系党总支书记的职务。
此时接受书记的职务,实在是毫无权力、地位可言。党迟早会失去政权,已经是谁都能看出来的事了。
早在1989年,学校里就有极少数人开始退党了。他们把党员证放在桌子上,选择退出。这时候退党是需要勇气的,我没有这种勇气。到了我当党总支书记的时候,退党已经是大潮,不需要勇气。这时候,我反而不愿意随大流,宁愿选择承担责任。
我当总支书记,没有任何好处或待遇,也没有多一份工资。好在当时的党务工作占用时间不多,主要是开会。此时的党员会变得务实,以教学、科研、学生工作为主,成了业务会。
有一次开党员会,发生了激烈争论。当大家讨论具体改革党的工作细节时,有个教授提出一个方案:干脆自行解散算了。虽然这一提议遭到了绝大多数党员的反对,但可以看到,这时候,发表极端意见已经毫无风险,不会有任何惩戒措施。
1991年“8·19”事件发生后,党丧失政权已是指日可待了。当时有现场直播,大家都注意到:副总统亚纳耶夫在台上,手直哆嗦。而且他们没有马上抓捕叶利钦,说明他们害怕,没有力量。
总之,在我当书记的日子里,党组织几乎毫无威信可言。按照苏联时期的惯例,系里的学术委员会会议,党总书记必须要参加。我当书记时也如此。但在一次会议上,一个和我关系很好的教授站起来说:“如果阿格诺索夫以学者身份参加,我不反对。但如果他以书记的身份参加,我反对。”后来我干脆就再未参加过学术委员会会议了。
“有问题找党委”在苏联时期是个传统。苏共有威望的时候,找党委有时真有作用。特别是进入中央机关大楼是很难的,必须要有通行证。不过不成文的惯例是:只要进去了,找到人了,有求必应,必须受理个人请求。但在我当书记的时候,大家对党委没有指望,也没任何人找我帮过忙。
而团组织作为年轻人的组织,更加支持改革,追赶潮流。他们早早就停止了各种政治运动,最多搞些文艺活动。
发放党卡
1991年8月24日,戈尔巴乔夫辞去总书记职务,并建议苏共中央“自行解散”。8月29日,最高苏维埃紧急会议通过决定,停止苏共在苏联全境的活动。执政超过70年的苏共终于走向消亡。
苏共刚被宣布停止活动,就有一大群人跑到位于老广场的苏共中央所在地,想打砸抢,但是没能进去。很快,总统办公厅就搬进了苏共中央大楼。
此时从苏共中央到各区的各级党组织,有的人立即扔下一切不管就离开了,有的人坚持工作到最后才离开。我听说区委的干部完成扫尾工作后,开始往自己腰包里塞东西:把办公室里的电话以及刚刚出现的电脑等办公器材全部拿回家,借口“抢救党的资产”。
在学校里,党委原来有几间大的办公室,此后就变成了教室,因为教室不够,如今又成了财务室。
总的来说,苏共解散是平静的,在学校里也没有发生过冲突。也无所谓对党员的歧视。解散是水到渠成的事,我自己心里其实也挺赞成的。
但在那个时候,确实有人担心是否会发生对党员采取措施,镇压、审问之类的情况。所以那时候各个地区党委,都不等其他派别的人动手,立即采取措施,往下发放每位党员的党卡和档案。
我们学校的党委同样派人去区委把学校所有党员的党卡领回来,再发放给各个院系。我代表俄语系领回本系党员的党卡,发给每位党员自行保管。但除了区委,党中央有专门存放全国党员党卡的地方。听说那时候被党中央的人一把火全给烧了。
从苏共停止活动,到发放完所有党卡等善后工作,总共不到两周时间。一切都烟消云散了。
我曾笑称自己是党组织的关门人,并感到自豪。那时候很多人退党,我保留了党籍、并把党务工作干完,完成了历史。作为学校苏共党组织最后一批党总书记,至少是正经体面的事情。
整个学校,在平静地转身。第一书记原本就是马列教研室主任,苏共解散后回到教研室,改为研究其他人文学科。如今依然是大学者,与国外交流密切,出国讲学。近年来他参与编写的俄罗斯历史教材受到了教育部很多人的肯定。这本书因为用市场经济的观点评价斯大林,将斯大林作为管理者,比喻为“项目经理”而曾经引发争论。
第二书记是专职党务干部,他的工资也是由区委发放,稍稍困难些,但也在学校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实际上学校党委系统专职人员本来就没几个,都被安排了不同的岗位,无人因此失业。
学校里的马列主义教研室很快转变了研究方向,改为研究哲学、历史、政治学、文化学等。文化学1990年代才作为学科被承认。由于各大高校马列学院集体转身,很多人投身文化学,导致这一时期俄罗斯文化学论文和专著集中爆发。
出国方便了
我始终在教书。党权丧失之后,不但对我没有影响,反而比过去过的更好,更自由。
首先就是可以将心里话公开讲出来,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好多是之前不准提及的,比如移居海外的俄罗斯人。上课时再也无人过问、干涉,想讲什么就讲什么,无需请示上级。这对人文学科、对人文学科的老师太重要了。
我现在可以自由出国了。苏联时期出国不仅要本单位党组织批准,还要克格勃审批。我本人就经历过。我去过东德、保加利亚等国,还想去其他欧洲国家看看,还没正式申请就被告知不行。他们说:“社会主义国家可以去,但资本主义国家不可以。”我问为什么,对方的回答是:这类问题我们不予回答。
由于中苏交恶,那时候中国我也去不了。而现在我可以经常来中国讲学,我的学术著作也在中国出版了好几本。
回过头来,对过去党的生活谈不上怀念。不过有时碰到以往同一个党组织的老同事,大家回想起来会觉得有个组织也不错,有个交流的机会。苏联时期开党委会,听很没意思的报告,下面的人就悄悄说话。现在没有场所,也没有机会在一起聊天了。俄罗斯高校的住宿和教学地点是完全分开的,大家下课都回家了。除非是在走廊上碰到或是开学术会议期间,大家很难聚在一起聊天。
苏联解体后,针对我担当党总支书记这件事,有人表示过尊重。主要是因为我没有去当“船舱里的老鼠”。奇怪的是也有人借此来攻击我,有人写文章污蔑我,说我曾经干过总支书记,“历史不好”;甚至有人写匿名信,说我是两面派,“当时为党工作,现在又装作民主派”。好在这种话向来没人理,大家只是一笑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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