庙会赶场人
每个手艺人都是有故事的人
2019/02/05 | 作者 孟繁勇 | 收藏本文

过大年,逛庙会,是中国北方独具特色的一种民间文化传统。拉洋片、吹糖人、剪纸、泥塑等传统手艺人,则是庙会上不可或缺的靓丽风景。
姚雨林拎着一个大皮箱,登上了年三十的火车。这是一趟从河南巩义县开往省会郑州的普快列车,车上的旅客不多,彼此聊起来,姚雨林说:“你们离家人越来越近,我是离老婆孩子越来越远。”
听得人一怔,细问,面前的男人是一位剪纸艺人,要到郑州城隍庙赶大年初一的庙会。舞龙舞狮踩高跷,耍猴听书看大戏,是庙会的必备戏码,以此为生的手艺人,年关临近时,都奔波在赶赴庙会的路上。
出郑州站,看一眼手表,下午3点08分。姚雨林坐上33路公交车,5站地之后,商城路城东路站下车。他在附近找了一家旅馆。除夕日的旅馆,算上他,只有十二位客人,十个人是跑单帮吃庙会江湖饭的人。两个人是服务员的亲人,从老家赶来,陪工作人员过年。
安置好行李,姚雨林出门,右转,步行15分钟,看见高高耸立的城隍庙戏楼,和保安打声招呼,进了大门,过前院,黄河澄泥砚、淮阳的泥泥狗,手艺人忙着摆货。
他的摊位在城隍庙院内大殿的门口不远,前有杂耍、戏剧表演,后有卖食品、小吃的摊位。庙会的摊位,最好的摊位在中间,游客回头率高,姚雨林的摊位,位置偏,买就买,不买就散,游客走了,很少再回头。
摊位很小,一米不到的空当,摆着一桌一椅。姚雨林坐在椅子上,守着摊位,估摸着明天的生意。他准备第二天6点起床,喝碗胡辣汤,迎接庙会开张。
赶庙会
别人回家过年时,传统手艺人奔波千里赴庙会,谋生的同时给人带来喜庆和欢乐。
大年初一凌晨4点半,北京昌平南口镇,李松林起床了。孩子们熬夜守年,还在休息,老伴为他煮了15个猪肉白菜馅饺子,原汤化原食,再喝碗饺子汤,肚饱身暖。穿戴整齐后,出门将箱子装上老年代步电动车,趁着月明星稀,一路行来,要赶凌晨5点45分的昌平地铁线首班车。
李松林的目的地,是地坛公园庙会。这趟旅程需耗时2小时11分钟,他要先换乘地铁13号线,立水桥站转5号线,8站之后是雍和宫站,西北口出,前行511米,就到了地坛公园。
拉洋片的艺人,全北京城算下来,眼下也不会超过5个人。李松林是年龄最大的一位,身材精瘦,头发雪白,拉的箱子里,装着洋片儿、对联、板凳,锣鼓场,全套家伙什儿。
箱子重,总量40公斤。李松林自己制作,打开支起,高1.8米,长1米,厚0.8米。表演完折叠,缩成95公分长、45公分宽、65公分的皮箱。箱子底下,装了四个加重轮,一根麻绳牵在李松林的肩膀,平道好走,换乘地铁时难行。
有人帮忙,问:“您老高寿。”李松林伸出右手,三个手指捏在一起,比出七的手势。 70多岁,好身体。小伙子帮他把箱子拉出地铁,送往电梯,换乘5号线,走时不忘叮嘱一声李松林,行走小心。
北京市19条地铁线路,覆盖全城八大庙会。李松林赶庙会,尽量回避一、二号线。这两条地铁建设年代最早,老线路没有直升电梯,坡道长,台阶多,拉洋片的道具箱虽然安了滑轮,李松林岁数大了,也终究不便。
庙会主办方惜老,几次三番要来车接送,李松林不让。他说:“车接车送,远的近的,给庙会造成很大负担。接了你,要不要接他?都是事。能自己去,就自己去,不添麻烦。”
庙会跑单帮的手艺人,从古至今,历来有一个信条,能自己做就自己做,从来不想麻烦人。泥塑艺人王连文,却是打他20岁赶庙会开始,麻烦就自己来了。他的愁人之处,是装着300斤泥的皮箱。
皮箱是过去的老箱子,王连文把轮子拆了,找了一个电焊,重新换了一个通轴,加装四个加重轮。重新制作的皮箱,却给他带来麻烦。汽车不让上,火车不让上,飞机更是严格检查,一算账,超重补交的钱,够他老婆孩子过年里里外外换五套新衣服了。
出不去门,那就赶不了庙会,挣不到钱。王连文得想办法,对付不了的,出去买两盒中华、玉溪香烟,趁旁人不注意,塞进检票员裤兜里。女检票员,事先准备两个泥塑,说几句好话,都是外出讨生活。对方心一软,眼眉一低,王连文拉着沉重的箱子就上了长途班车。
北京的庙会之外,河南、内蒙古、新疆、山西、陕西、海南等省份,如今已68岁的王连文,几乎把中国跑了个遍。大年初一庙会,王连文至少提前十五天出门。庙会主办方,指着这个季节出租摊位挣钱,都得提前定,去晚了,不租你。定好摊,回家再准备做塑像的泥。
手艺人和经商者,思维大不相同。艺人跑庙会,庙会也在选艺人。客流好的摊儿,价贵不说,只有那么几个。人气太高,摊位卖艺开张,周边围了一大帮子人,影响其他摊位生意,手艺人有意见,庙会也不愿意租。
商人大主意是挣钱,不挣钱,手艺再好,也不要你。艺人观察哪个庙会火,庙会主办方也在看艺人的摊位人多不多,生意好不好。生意不好,人不多,没人气,来年庙会给再多的钱,主办方也不会让艺人摆摊。
摊位布局讲究平衡,一个火的,如糖人、糖画,带几个生意一般的,都能挣到钱,皆大欢喜为上。王连文找摊位,太火的摊位,一个庙会下来,挣不出摊钱。太偏的,没人气,生意不好。位置既不特别偏,客流又有保障的地界,是每个跑庙会的手艺人眼中热,心中爱,竞争反而最激烈。
和人聊起来,王连文总是感慨:“跑庙会很愁人,不是花钱就能找到好摊位。有时候庙会火,想找个合适的地界儿,租个摊儿,也要花钱打点。”
花出去的钱,都是跑庙会无法节约的成本。这一切,都要留待大年初一,庙会9点开门迎客。艺人功夫真不真,玩意儿好不好,游客认不认,跑单帮江湖人的辛苦能否得到回报?这才掰开手指头数一数,三五七八见真章儿。
出摊儿
“吃冷的喝冰的,手艺人挣的是受苦钱。”
庙会,又称“庙市”或“节场”。是中国民间岁时习俗,各地不同,一般在农历新年、元宵节、二月二龙抬头等节日举行。从古至今,万人逛庙会,艺人一个摊儿。手艺人在春节庙会期间出摊七天,可占到全年总收入的50%以上。
谁留得住客,方能赚得到钱。留客,凭的是手艺。锣鼓声响,李松林的拉洋片摊位前,很快围满了游客。一场演出5分钟,坐齐4个人。柜子一侧安装有锣、鼓、镲,李松林手拉两条小绳,分别控制乐器和图片。
七十多岁的人,年龄大,演唱有技巧,气息调匀,演唱与图片内容相关的唱词,行腔合辙押韵,音调抑扬顿挫。该吼的时候,提前呼吸一下,嗓子爆发出来,音调错落有致。锣鼓伴奏,唱演大千世界。几场下来,又吼又蹦,起承转合,庙会正值冬季寒冷,李松林却穿不住衣服。
拉洋片,卖的是行腔调门的功夫。王连文的泥塑、姚雨林的剪纸,靠的是手上绝活。泥坯为原料,以手工捏制成型,或素或彩,以人物、动物为主。剪纸窗花,一片红润,精细出活。艺人摊前人数多寡,全凭手上速度。王连文说:“出活慢,游客耐不住性子等。等得时间长,人就散了。”
庙会艺人出活速度最快的要数糖人、糖画。王天军的摊位前,从来是围得密不透风。10秒钟吹出一头牛,15秒拉出一只猫。锅里的糖温度高达120摄氏度,揪出一团,揉成圆球,零下十七八度的室外,很快降到90摄氏度。快速收紧外口,吹成薄皮中空的扁圆球状,捏、拉之际,成为造型各异的动物百态。
吹糖人的行话,寒冬腊月,肉分三层,层层烧烂,越烫越疼。有一次去吉林赶庙会,零下三十多度的气温,王天军的手都张不开,仍然被烫出三个燎泡。破了,白的是皮,红的是肉,仔细一看就是血洞。
内蒙古鄂尔多斯的庙会,风大卷沙,五天庙会下来,脸被吹脱了皮,手一照太阳,薄得像张纸,隔着肉透过光亮。庙会火了,从上午9点,到下午5点,不停的吹捏拉扯。盒饭冻成冰疙瘩,矿泉水嚼碎了送进肚子里。
艺人们聊天,彼此安慰。
王天军说:“吃冷的喝冰的,手艺人挣的是受苦钱。”
李松林说:“俗话说,庙会肥了手艺人,七天挣出一年钱。该您挣点,就不该您受苦?”
姚雨林冬天动剪刀,不刮风还好,一刮风寒冰刺骨,手僵指麻。人坐在摊前不动窝,脚冷、手冷、身冷,剪两刀,暖一下。
王连文传授经验,手艺人用手挣脸面,北方天冻,手指不听使唤。买了医用胶皮手套,拇指、食指指尖剪破,手指露出来,冬天再冷,寒风打不进去。
糖人有锅暖着,剪纸随时抽取,王连文的泥塑,事先调制好的泥,凉了捏不成,只好找个泡沫箱子保暖。泥里有空气会沾手,一块一块摔好了,用的时候,先取最底下那块泥。一块泥20公斤重,做12个泥塑。
做一个泥塑约5分钟,泥凉似冰,时间长了,虽有手套阻挡,手指头也跟扎针似的疼。不能拿热水暖,手湿了捏不成,冷风一吹更疼得厉害。王连文感觉手指快僵了,打开吹风机,吹一吹取暖。寒热交织,40多年跑庙会,王连文的手指关节落下病根。
手艺人在冬天落下的病,只好在夏天来医治。哪怕夏天热出一身痱子,凉东西一口不吃。买点红花、花椒等,三伏天,热如蒸笼,手脚入进滚烫的药汤中,早晚各泡半个小时。
跑庙会的手艺人,一年就靠春节这几天,维持全年的生活。只能让自己辛苦,家里人才不会辛苦。王天军说:“中国人过年的情结比较重,春节都要和家人团聚。艺人跑江湖,年节感觉心里会空。过年家人重要,挣钱养家也重要。但没办法,一个人跑到外面去出摊儿,有委屈自己受,为了生活,还得去挣受苦的钱。”
江湖规矩
庙会手艺人,跑单帮的规矩,讲究软身段,让七分。千情万事,做人蜷着点,三个大字记心间:让、让、让。
庙会数百年,江湖跑单帮的艺人,冲州撞府,各地维生,肚子里塞满了委屈。
“你塑的叫个什么玩意儿?一点都不像。”
王连文捏到半截泥人塑像,对面坐着的游客突然来了这么一句,从兜里掏出十元钱,说:“我也不欺负你,给你一半钱,你塑的泥人像,我不拿。”
王连文脸上火烧火燎。
“就你这手艺,还摆摊?”三个混混围住了王连文。
人群围圈,拉洋片热热闹闹,唱词住,锣鼓停,李松林笑脸收钱。
“你唱的得叫个玩意儿?胡唱八唱,还有脸要钱?”
冬天的话摔在脸上,李松林的笑被冻在寒风中。
王天军怔住了,游客拉着大哭的小孩子,拿着糖人找回来,扔在王天军的摊位前,“你吹的什么糖人,走几步就碎了。这种手艺还出来丢脸,赔钱。”
混混们挤了进来,瞧着1.8米身高的王天军,横眉立眼,摆出一言不合就掀摊儿的架势。
来自四川阆中的王天军,当过兵,练过武。十六年前在北京朝阳区东三环长城饭店西侧副楼最著名的夜总会当内保,统一穿着:黑色西装、领带、皮鞋,白色衬衣,左耳塞耳麦,右手拿对讲机。
京城大亨们来玩,内保会护送到指定地点。大亨人来无影,权贵车去无踪,内保们负责一切安全,讲究的是一人打十个的硬功夫。
京城夜总会的江湖,犹如香港电影,金钱与权力的背后,是斗狠拼凶,势大如天。午夜凌晨,大巴拉上数十名内保,王天军在车上被人递过来一把砍刀,车停在京城另一家著名的夜总会门前,对方内保齐刷刷站着,人人手里或军刺,或片刀。
上世纪90年代的北京夜场江湖,一声呼唤,BP机响起,聚集起上百人。大佬们自会派人谈判,黑暗中亮起打火机的焰火,两根香烟点燃,夜幕下传来窃窃私语。谈得好,合;谈不成,打。双方的内保则分边站定,眼神撞出火花,讲的是气势,谁躲,谁就输了。
目光盯死,王天军不急不恼,先笑了,说:“您先别生气,不就摔了个糖人?我捏一个,再给您送一个。”
说话间,王天军坐在摊位前,左手从烧得滚烫的糖锅里揪出一团,揉三揉,右手一扯,捻出细长的糖线,一口气吹成圆球,手在糖球上捏拉扯掐,活灵活现的糖人递到小朋友手上。再扯三把,捏三个,横眉冷眼的朋友人手一个。围观的人乐了,赞一句:“手真快。”
手快眼快,王连文拿起十元钱,追上了游客,连连道歉:“今天神儿不在家,真的是状态不好,手艺不到,对不起,耽误您时间了。我们跑单帮的手艺人,挣的是份志气钱。您不拿走泥塑,您给多少钱,我这儿也收不起。这个小猴子泥塑,算是给您赔个礼,务必收下。”
再回过头来,王连文笑了,对围过来的混混们说:“对不住,我这儿刚摆摊,还没挣着钱。咱们算交个朋友,免费给您塑个像。再不像,您砸了我的摊。”
“我这个拉洋片的摊儿不值钱,手艺人的脸面值钱。”李松林哈哈一乐,接着说:“您说我唱得不好,我努把子力气,跟着师傅再练练。今个儿您耳朵白听,我不收钱。”
庙会手艺人,跑单帮的规矩,讲究软身段,让七分。李松林说:“庙会几万人,什么人都有,什么事也遇。那种场合,杠什么劲儿?争不出高低的活儿,千情万事,做人蜷着点,三个大字记心间:让,让,让。”
庙会兴盛,引来淘金者无数。数百年来的规矩,是庙会手艺人相安无事的基础。首条,江湖相见让七分。二条,同行不争抢。三条,不诋毁手艺。四条,互不拆台。
全国各地的庙会,一个手艺人摆开摊,不会有同行抢活。同一份手艺,不能摆两份摊。
同一个祖师爷赏饭。来人问:“行情怎么样?”
王连文答:“刚从海南过来,沿海一带的生意比较好。北方的泥塑见得少,活多钱多。”
回一句:“那边没去过,您给指了一条发财的路。收了摊,赏个脸,请您坐坐。”
王连文答:“承蒙关照,收摊饭店见,我请客,听您指教。”
同行礼让三分,手艺人各有秘诀,难分高下,不诋毁是本分。糖人、糖画两个行当,技巧相似,游客不明白,经常问王天军:“你的糖人十块一个,他的糖画要花三十,他的手艺不如你,还是你的手艺不如他?”
王天军答:“糖人、糖画,手艺不同。糖人吹气成型,手捏成像。糖画是糖浆描画龙、凤、花、鸟,冷却后即可取下供您欣赏。您高兴了,拿着糖人欣赏糖画,这是您的身份,抬爱两门手艺。”
庙会的江湖,最忌讳的便是互相拆台。姚雨林剪纸谋生,老艺人一把剪刀走江湖,现在有一种用机刀雕刻的手法,量大利多。手工剪纸大小不等,一张十元二十元,机器雕刻一张只卖三元。
剪纸手艺人姚雨林
新时代的庙会江湖,一时让姚雨林无措。机器开动,成千上万张瞬间成型。手持剪刀,一个月赶不上机器一小时。若是说你那是刻的,我这是剪的,效果差不多,客人还看不出来。讲出来,坏了规矩,不讲出来,明摆着手艺人干不过机器。
左思右想,都是吃剪纸一碗饭,姚雨林不能干砸同行生意的事儿。收摊走人,另走他处,却发现全国各地的庙会,到处都有机器雕刻的剪纸工艺品在销售。一把剪刀,一次剪一份,一套窗花4张,一个小时完成,5元一张,20元一套,但连10元都卖不出去。庙会结束,要回家了,还有许多剪纸没有卖完。
姚雨林收拾了剪刀、红纸,装箱撤摊。剪纸卖不完,扛个大箱子上火车。正值年假结束,春运高峰,人多挤不上去,只好又回到旅馆,第二天再回家。一路之上,街面上人脸笑意,他的心空空落落,沥青路面如同棉花铺就,一步一软。
小时候的庙会,和现在的庙会完全不一样。姚雨林的童年时代,逛庙会的人,看到年画、挂签、剪纸、窗花挪不动步。走旱船、高跷舞、杂技、魔术、猴戏围满了人,玩蛇的,掷镖的,套圈的,个个身怀绝技。
现在的庙会,最挣钱的摊儿,是小吃摊、食品摊。一些传统的手艺,瞧的人少,买的也不多,手工艺品逐渐成为最不挣钱的摊位了。
也有人喜欢,小孩子看着剪纸高兴,想买。大人说:“买这个有什么用?能吃,还是能喝?”
姚雨林笑一笑,眉梢透着无奈,叫住孩子,说:“你喜欢,我不收你钱,送你一套窗花。”孩子接过窗花,大人乐了,说声谢谢,拉着小孩子的手走了。
此情此景,姚雨林心里委屈,又不能和他人说。得了空,发几句牢骚:“你看到了,剪纸送给他可以,掏钱买,他不乐意。管吃还是管喝,这叫什么话?你可以不喜欢,但你不能贬低民间艺人。”
姚雨林说:“城隍庙看个相,能要100元、200元。一套窗花10元钱卖不出去,有时还被还价。我问,您多少钱要呢?他们笑一笑,告诉我,那边5元一套。别人一天卖几千块,自己一天卖不到100块,感觉自己路子走错了。”
姚雨林说:“一年一次的庙会,准备好多货,卖不出去。多少年的功夫,白费劲,出力不讨好。工夫搭进去了,没有收入,对不起家人,对不起自己。我还要养家糊口,供两个大学生上学,经济上希望有点收入。但剪纸这门手艺,越来越让人失望。”
姚雨林说:“我也想过,为什么好好的手艺,几百年了,现如今卖不出去?说到底,老百姓不喜欢剪纸了,虽然是传统的手艺,但不再适合现代人的审美意识。相比机器大规模生产,民间纯手工的艺术越来越不受欢迎。我们身处的这个时代,手工艺处于逐渐衰亡的状态。想把剪纸放下,又放不下,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走。这个感觉如同盲人走在黑夜里,抬头望,没有星光,向前看,找不到一点亮。”
庙会江湖中的手艺人,再怎么不挣钱,也要留出回家的路费。王连文最难的时候,一天就着冷风吃了两个烧饼,眼瞅着回家的路费也要耗干净了。
相关部门来收费,他说:“您看我现在挣钱了?连着几天不开张,怎么办?”
有人告诉他:“这地方人不认泥人塑像。为什么?简单,我们这里的人,死人才塑像。”
王连文恍然大悟,从此再也没有去过浙江黄岩赶庙会。他敬人一支烟,听人点拨,收拾摊位,赶往80公里外的台州三门县。所谓千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泥塑大受欢迎,生意好得让他合不拢嘴。去了三天,利润丰厚,凭借一门手艺,他挣到了钱。
会头王天军
“手艺人的年,和平常人的年,不是一码事。咱的年,是在别人的年过完后,才刚刚开始。”
庙会江湖的残酷,正在于此。手艺各有千秋,收入各不相同。有的七天挣一年的钱,有的受苦挣不回车票钱。
王天军看到眼里,他说:“几百年的庙会,不挣钱,手艺也不能绝。没办法,那就想办法找平衡,补贴卖不出货的手艺人。”
京城夜总会霓虹灯下的内保,王天军做了两年。有一天晚上,主管来到他的面前,说:“对不起,请换衣服。”
王天军一愣,随即明白了,这句话代表着他被开除了。一名同事,与他同时离开夜总会。两个人漏岗了,本该在某个位置的时候,他与同事在另一处位置。
两人脱掉黑色西装,摘下耳塞,交到主管处。第二天来到招商大厦,签字、结账、领工资。走出映着烈日散发出炫目色彩的现代化商务楼,王天军失业了。
舍不得租房子,王天军偷偷住在夜总会的员工宿舍。晚12点,楼管查完房间休息。他偷偷摸进宿舍睡觉,怕被发现,凌晨4点半起床走人。
没工作,钱很快花没了。王天军骑着自行车满北京找活,卖过BP机,开过礼仪公司,开业、庆典,什么活都接,他发誓:“再也不想被人指着鼻子说,换工装走人吧,我只想主宰自己的命运。”
接触庙会江湖,是在2006年。王天军领着一帮传统手艺人,去河北涿州参加庙会,糖人、泥塑、拉洋片,生意好得不得了。他突然发现手艺能够挣钱,拜师学艺,一年后出师,成为一名吹糖人的手艺人。
王天军开始组织艺人全国各地参加庙会,几年下来,他成了庙会组织者,俗称会头。江湖跑庙会,会头成为跑单帮的代言人。王连文、李松林、姚雨林,这些跑单帮从来不相识的手艺人,集合在王天军组织的庙会里,成为了朋友。
吹糖人艺人王天军
会头不好当,召集起艺人,就得让人挣到钱。刚开始挑大梁,没经验,一年只有一个春节,庙会恰逢新年,机会一晃即逝。腊月二十九,庙会那边还没有消息,去哪家庙会出摊不清楚,也就意味着庙会没戏了。
手艺人都等着王天军的消息,年根儿底下没动静。等来等去,等来王天军一句话:“今年没活干了。”
李松林说:“没关系,等明年。”王天军心酸,说:“我把手艺人聚在一起,指着你挣钱,但没有挣到钱,感觉对不起他们。”
第二年,冬去春来,离大年初一还有60天,王天军开始全国各地联系庙会。签定协议,定下日期,提前选择手艺人,留好档期赶赴庙会。
手艺人,是冷门行业。以前跑单帮,艺人吃的是开口饭,挣的是卖艺钱,赶庙会,出摊费,天经地义。王天军当上了会头,王连文、李松林、姚雨林,出庙会再也没有交过摊钱。
北京的庙会,王天军已经很少参加了。外省的庙会,待遇好,吃住行全管,解决来回交通费,手艺人还会有一些补贴。
姚雨林第一次参加新疆克拉玛依的庙会,初八开始,至正月十六。零下二十八度的天气,室外摆不开摊,庙会在室内大棚举办。逛庙会的人潮涌动,五天的时间,手艺人的货卖空了。
新疆人热情,找到主办方,说:“我们还没有看够,你们要多举办几天。”
王天军召集手艺人开会,说:“庙会要延期,货卖空了的,赶紧置办原料。”
五天延期后,又续了两天。30名手艺人的摊位前,保安维持秩序,最多排10个人。买完了,再放10个人进来排队。热闹持续到正月二十二,庙会结束。
这趟庙会,手艺人都赚了钱。姚雨林的剪纸,庙会期间卖了500块,一算账,来回机票钱4000多元,算上吃住,跑单帮铁定赔钱。姚雨林68岁,赶庙会40多年,第一次遇到摆摊赔钱,还能每天领两百元补贴的事。
剪纸、面塑、泥塑,各地庙会上的生意相对较差。谁的生意好,内部做调剂。王天军说:“庙会的传统手艺,缺一个,就不像庙会。大家都不在家过年,指着一年庙会挣点收入,照顾家人。挣到钱的艺人乐,没挣到钱的艺人愁。今天你的生意好,明天他的生意孬,互相平衡,回家都高兴。”
终究,庙会跑江湖,是个受委屈的行当。有的临了找主办方结账,拿着合同找财务,不痛快,拖着不给。那边早预定回程的车票,眼看着上车的时间越来越近,急着问原因,答:“你们和游客吵架了。”
江湖的事,明眼人一瞧便知根底。手艺人笑了,也不分辩,悄悄拿出塑像、手工艺品,口里说着对不住。天下三百六十行,行行规矩有一条,伸手不打笑脸人。要东西,不明说,那就挑几样,过年图个顺心。一来二去,账一结还是朋友,来年庙会接着打交道。
赶完庙会,会头组织艺人们聚餐,欢声笑语。李松林说:“手艺人的年,和平常人的年,不是一码事。咱的年,是在别人的年过完后,才刚刚开始。”
姚雨林回了家,街面上年的味道散去。他挂红灯,放鞭炮,将给家人的礼物摆满桌,年的气氛再次点燃。一直到五月一日劳动节,他哪里都不去,就在家里陪老伴。
吹糖人的王天军,白天收了摊,夜深人静,心里苦,想家,给孩子打电话。下了火车,一颗心飞到家里,推开门,见到家人,他会亲自下厨,将在梦里为亲人们做的菜肴,一个一个炒菜装盘。一家人吃一顿团圆饭,拜个年,敬杯酒,祝愿家人健康平安。
孩子们祝父亲身体健康,母亲吉祥如意。屋内温暖,5岁的外孙女抱着王连文,说:“姥爷,我好想你。”
王连文笑了,说:“我也想你。”
外孙女问:“姥爷,你怎么想我?”
他的眼睛湿润了,说:“你就在我的面前,我看着你,还是止不住的想着你。”
(感谢北京嘉凡民间艺术表演团提供的采访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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