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谋与阴谋论的起源 古代权力斗争中的秘密组织
2017/12/05 | 作者 李夏恩 | 收藏本文
摘要:阴谋毕竟是少数人在地下秘密从事的事情,它的本质就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但最终要达到的目的,却是众目睽睽之下支配一切的权力。

究竟哪个组织是全世界最有权势的秘密组织?中情局?克格勃?摩萨德?军情六处?还是像电影《王牌特工》里所说的那样,某个“大门上连牌子都不挂”的秘密组织?
相信许多人会忍不住用手指着最后那个选项,甚至若有所思的微微点头。因为最后这个选项包含了无限的可能性,可以满足人们最不可思议的想象。就像《王牌特工》第一部中,瓦伦丁的秘密组织只用一枚小小的免费手机卡,就轻易让全世界的普罗大众陷入集体殴打狂热之中。
尽管影视总是表现出夸张的一面,但它们之所以可以吸引观众,恰恰是因为它们那种所谓的超真实感,将人们最夸张的奇想化为荧幕上的现实。片中的那些秘密组织亦复如是,它们施展的惊天阴谋诚然奇招迭出,天马行空,但它们的最终目的却与现实当中人们认为的秘密组织分外统一:支配全世界,按照它们的意志建立新秩序。
对于那些深信秘密组织存在的人来说,这些组织无时无刻不在暗中发挥作用。从越南战争到“9.11”恐怖袭击;从马航MH370客机失踪案件到美国总统特朗普上台,从这些人的视角来看,这些疑云重重的事件总能合成一盘棋局,每一个事件都是一枚棋子,全世界的每个人都是牵线傀儡,被幕后看不见的秘密势力操控,就像《王牌特工》里的免费手机卡或是毒品里夹带的病毒一样,这些技术手段被用来操控人的精神、思想和身体。但绝对大多数人对此浑然不觉,除了那些自视看透一切的极少数人。
这些所谓的“极少数人”,就是我们所谓的“阴谋论”者。对这些人来说,每一个事件的背后都隐藏着某个秘密组织的巨大阴谋,甚至是那些我们看起来稀松平常的事件亦复如是:你的苹果手机是用来操控神智的洗脑神器,电视广告中的某些画面暗藏着秘密组织联络的符号,面包蛋糕里的食品添加剂是为了消灭底层大众而添加的毒药;推广转基因食品是为了减少世界人口;对中医药效用的质疑则是某个西方生化技术组织试图削弱中国人体质的密谋。
这些念头看似夸张又离奇,但仍然有如此多的人相信它们真实存在。2013年4月,一家专门分析政治动向的公共调查机构所做的调查显示,有4%的美国民众相信,整个世界是由外星爬虫人操控的秘密组织在暗中操控的。而另一份更早的统计数据则表明,有超过31%的美国人认为政府早已和外星人进行了秘密接触,并且设立了秘密机构——譬如《黑衣人》里穿黑西服的特工来掩盖这一真相。
在21世纪初,各种在书名或是护封上打着“大揭秘”“你肯定不知道的”和“惊天阴谋”之类的著作占据了各大书店中大片的阵地,人们也津津乐道于“共济会”、“光明会”、“骷髅会”和“锡安山隐修会”之类的秘密组织。
但阴谋论者为何会相信这些秘密组织支配世界的阴谋真实存在?或者说,这种观念为何有着如此强大的吸引力,让成千上万人为之着迷?也许我们应该看一看那些真正的阴谋以及那些秘密组织所发挥的实际作用。
古代政治密谋:佩里安德的难题
佩里安德是古希腊科林斯城邦的僭主。这位有名的暴君成功地统治了这座城邦长达四十年之久,而且最后以自己计划的方式离开了人世。在大多数僭主都下场悲惨的古希腊世界,这不能不说是个异数。为了统治的长治久安,佩里安德往往将那些城邦内最优秀最出类拔萃的精英人士赶尽杀绝,这样就不会再有人有能力动摇他的统治。
佩里安德不是某个秘密组织的创始人,但他的僭主统治却能总结为两点:要想取得肆无忌惮完全支配一切的能力,就必须要除掉或者控制所有精英;让一个阴谋不为人知的唯一方法就是灭掉所有知情者的口。
但就像古希腊史家修昔底德所言,佩里安德这样的僭主对外部事物没有太大的野心,更无心对外征战。他的城邦就是他权力的领地,一旦远离这里他就很难将权力扩张开去。距离越远,不安定的因素就越会升高;阴谋诡计实行时牵涉的人就越多,掩盖起来就越困难。
在权力的竞技场里,野心家想要攫取权力,又不至于太招人耳目,枪打出头鸟,自然要秘密组建自己的小圈子,以便密谋规划。而他们今天所面对的局势,往往远非佩里安德时代的希腊的小小城邦,而是一个疆域辽阔的国家。但当初佩里安德提供的权力递减和阴谋掩盖的难题,却一直摆在那里。
在罗马帝制时代,有35位皇帝遭到内部阴谋和叛乱的刺杀或谋杀,除了帝国晚期的军队哗变之外,几乎所有谋刺叛乱行为背后都有阴谋家结成的秘密组织在暗中运作。但在成功干掉了前任皇帝之后,篡权者还没有坐稳宝座,就旋即成了二号实权人物的囊中物。
西方绘画中描绘的罗马暴君尼禄迫害基督徒、将基督徒捆绑成火炬活活烧死的场景。
阴谋诡计无法在一个广大的地域内长久存在,阴谋毕竟是少数人在地下秘密从事的事情,它的本质就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但最终要达到的目的,却是众目睽睽之下支配一切的权力。这两个矛盾太难以统一了。就像把大象放在房间里却又要说服所有人它并不存在。这个问题看似无解。但有一样事物却提供了一个解决方案:秘密教派。
公元64年,一场大火焚毁了罗马。为了安抚众怒,罗马皇帝尼禄将当时还只在民间传播的基督教的信徒当成替罪羔羊。尼禄残忍对待这些信徒,“他们被披上野兽的皮,然后被狗撕裂而死;或是他们被钉上十字架,而在天黑下来的时候就被点着当作黑夜照明的灯火”
信仰赋予了这些教徒以强大的精神力量,足以对抗世俗权力。而他们谨守教会秘密的忠贞不屈和那种为了信仰自我牺牲的无畏精神,都让人们在世俗权力之外,找到了另外一种足以与之分庭抗礼的精神力量。
如果说权力可以支配人的行为,强迫人服从;那么教派所发挥出的信仰之力,则可以支配人的思想和精神,让人全身心地投入到教派的怀抱之中。这种精神之力在古代教派中就有体现,古希腊时代的毕达哥拉斯学派就是一种谨守秘密教义的教派,当西西里的僭主狄奥尼修斯严刑拷打一名信徒,强迫她吐露教派秘密时,这位信徒咬断了自己的舌头,吐到了僭主的脸上。
秘密教派另一个特点,是它们的保密性和寿命的长久。一个最典型的例子就是俄耳甫斯教,这一大致出现在公元前八世纪的秘密教派,直到密特拉教和基督教盛行的时期仍然拥有不少秘密信众。虽然在基督教统治下的中古时代一时中辍,但到18世纪又被启蒙哲人们从历史尘埃中拯救出来,再度得到崇拜。但由于其秘密性,至今人们对其完整的教义和秘密仪式的形式仍然不得而知。但可以肯定的是,它关于灵与肉、天与地、神与人之间关系的教义,直接影响了包括密特拉教、基督教在内的许多有神秘主义观念的教派。今天基督教为人谙熟的“圣餐礼”,就可以追溯到俄耳甫斯教派的秘密仪式。
秘密教派不仅可以通过精神力量让信徒自愿顺从,拥有长久的生命力,而且一旦放弃了那些排他性的教条和界限,很容易吸引各类人士加入其中,成为信徒。基督教之所以最终取得胜利,恰恰是因为它对最广大的民众敞开大门,无论达官显贵还是平民大众,都一视同仁。早期基督教以信仰而不是社会地位来划分等级,一个乞丐的信仰之心足够强大,甚至可以位于元老贵族之上。在秘密性、组织性和对内部人士的精神支配力上,以及扩张的速度,当时的秘密教派实力都远远超过世俗政权。
秘密教派的组织如此庞大,信徒无所不在,而且通过信仰这一精神纽带,解决了佩里安德难题中随着地域扩大权力递减的困局。
秘教模式成为阴谋论典范
基督教的成功范例,启发了后世的秘密组织。当今我们所熟悉的那些被认为企图支配世界的秘密组织,诸如共济会、光明会、骷髅会、圣殿骑士团等等,都是仿照古代秘密教派建立起的秘密组织。它们有自己的秘密教义、接纳成员有特殊的秘密仪式,组织内部也依照基督教会的形式有着分明的等级教阶。
既然有先例在兹,各种阴谋论也随之甚嚣尘上。对那些笃信阴谋论的人来说,这些犹如古代秘密教派的组织,很可能也会像古代基督教征服罗马帝国那样,征服全世界。1797年,巴鲁埃尔神父曾经写了一部名为《关于雅各宾派历史的回忆录》,将法国大革命说成是圣殿骑士团和共济会的阴谋,伏尔泰、狄德罗、孔多赛、杜尔阁这些启蒙哲人都是共济会的内幕人士。1868年,普鲁士作家亨曼·古德切以约翰·芮德克利夫的名字撰写了一部小册子,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以色列十二支部落的代表在布拉格公墓开会商议征服世界的密谋。这些对秘密组织的狂想被交织在一起,终于在1903年成为了刊登在俄国圣彼得堡《旗帜报》上那篇惊世骇俗的《犹太人控制世界的计划》。报中称,这份文件的原题叫做《共济会与锡安长老会世界联盟会议纪要》。到1905年,这份所谓的《会议纪要》横空出世,迅速传播,由此成为了秘密组织阴谋论发端的“始祖”文件。
我们所熟悉的秘密组织征服世界的阴谋论,终于在这一刻定型。不得不承认,曾经发生过的历史为后世的幻想提供了无穷无尽的养分,让它得以茁壮成长。但从另外一点来说,如果秘密组织真的暗藏征服世界的野心,那么佩里安德的难题就仍会困扰着他们。
今天,这样一个多元化和全球化的世界,已经远非当年基督教兴起时的罗马帝国时代的世界,人们有着更多精神寄托的方式,不一定再需要到某个洞穴里参加秘密仪式才能获得精神上的充实。神秘组织恐怕只能在小说和银幕上才能发挥它最大的力量,但能征服的只有观众和他们口袋里的电影票钱。
当然,阴谋论者也自有说法:“魔鬼最狡猾的地方就是说服人们相信它们并不存在。”关于这种无法证明也无法证伪的循环逻辑,只有一句话可以回应:如果它真的希望所有人都认为它不存在,那么最完美的方法就是真的不存在,除此之外,别无他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