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亚“大博弈”: 英俄争霸的角斗场
2017/07/25 | 作者 李星 | 收藏本文

西方大使遇害、人质被贩卖为奴、地方部族武装群雄逐鹿......新闻颇似发生在今日中东的班加西、摩苏尔和叙利亚。百余年前的“大博弈”(the Great Game)时代,来自中亚的这些事件早已占据过欧美报纸头条。
“大博弈”特指19世纪和20世纪初期,沙皇俄国和英国为争夺对地缘关键点的控制,在中亚进行一系列角逐。大博弈的角斗场范围有广义和狭义之分,狭义概念大体是今日的中亚五国加上阿富汗,广义概念还要加上外围——高加索山区、波斯的东北呼罗珊地区、巴基斯坦北部、中国新疆和西藏。
“世界的十字路口”
该历史舞台位于亚欧大陆腹地,气候干旱,地形多变。从北向南,地貌从一马平川的哈萨克大草原急剧过渡到亚洲中部最为褶皱和高耸的分水岭地区。锡尔河(唐代古籍所载药杀水)、阿姆河(即乌浒水)、印度河三条滋养了该区域文明的著名河流横贯其中。兴都库什山脉崛起于阿姆河与印度河之间,成为今日中亚和南亚次大陆的天然分界。巴阿之间的该山脉有20多个海拔高于7000米的山峰,险峻异常,无论是商人、旅行者还是入侵者,都只能从为数寥寥无几的山口通过。其中最为声名远播的要隘,是位于喀布尔和巴基斯坦伊斯兰堡间的开伯尔山口。
喀布尔、赫拉特和坎大哈这些中亚名城,点缀于商路上。绿洲城市和商贸据点外是极端不适宜人类居住的自然环境:阿富汗年降水量不足25厘米,夏季温度近50度,冬季则十分寒冷,年均地震5000次,其中十分之一为强震。人口上不存在占压倒性优势的部族,实际上也不存在统一的国家认同。“阿富汗人”包括普什图人、波斯人、突厥人、蒙古人以及兴都库什的雅利安人。这些民族相去甚远,互相间犹如外国人:普什图人(“帕坦人”)主要为突厥-伊朗种,多为游牧部落,好战彪悍,说普什图语;波斯人(“塔吉克人”)多为乡村居民,组成村社聚居并从事商业和手工业,说波斯语;乌兹别克人和中亚的同族有着密切的联系,说突厥语;蒙古人在宗教上属于什叶派,定居兴都库什山以南的河谷,以农业为生,说波斯语;雅利安人信奉万物有灵论,属于部落制,居住于封闭的山间,说比伊朗语还古老的雅利安语。第一次英阿战争时,阿富汗的埃米尔连国家军队都没有,只有封建体系下各酋长统帅的本部族私兵。
直至今日,阿富汗和巴基斯坦西北走廊地区的部族认同仍然压倒国家认同,这一区域成为国家主权和边界的“黑洞”。无论是1980年代面对苏军的圣战者,还是21世纪初面对北约的塔利班,都能轻而易举跨过纯粹纸面上存在的国界线,在边界另一侧的同族人那里获得物资、兵员和庇护所。巴基斯坦伊斯兰堡的中央政府,承认自己在西北边境省和联邦直辖部落地区控制力微弱。本·拉登选择这“黑洞”作为最终藏身地,并非偶然。
西北走廊对于19世纪英印帝国的战略重要性,堪比河套地区之于华夏文明。从历史上看,南亚次大陆的一拨拨外来入侵者,从古典时代的雅利安人、波斯王大流士一世、亚历山大大帝,到加兹尼的马哈茂德、帖木儿大帝、莫卧儿的巴布尔大帝,无不从西北走廊挥戈南下,或是在富饶的印度河平原大肆劫掠,夺取金帛子女后返乡,或索性入据北印度,成为这片异彩纷呈的土地的又一位主人。阿富汗是入侵富庶南亚的必经通道,因此获得五花八门的别名:“印度的锁钥”“征服者的大道”“世界的十字路口”“亚洲的战场”。
广义中亚是大乘佛教和袄教的诞生地,被英国历史学家汤因比称为世界文明接触的两个“交通环岛区”之一。伊朗文明、叙利亚文明、印度文明、希腊文明、华夏文明和俄罗斯文明前后在此碰撞,各式各样的思想、技术、物资乃至人种,都在这个文明旋转门集散。
在英俄接踵而至的19世纪,随着此前各类西方主导的新航路兴起,原先串起绿洲城市、源源不断输入外来资源的欧亚陆上贸易路线早已式微或改道,这片土地成为被世界遗忘的角落。例如,1840年,希瓦汗国的可汗在与英国的阿博特上尉接触时,询问俄国、英国各有多少火炮,并骄傲称“我有二十尊”。当时,仅皇家海军一艘三层甲板战列舰就装备了百余尊火炮。阿博特很快意识到,可汗对大英帝国、俄国和自己的王国之间的实力对比毫无概念。无独有偶,1889年,英国参加大博弈的著名“选手”荣赫鹏中尉在面见克什米尔地区的罕萨王时,发现对方“认为印度女皇、俄国沙皇和中国皇帝只不过是周边部落的酋长”,而他的土地正好位于这三大帝国交汇处。
和其他南下游牧民族一样,莫卧儿帝国很快从入侵者变成了被侵略对象。1739年,就在英国东印度公司自海及陆攻略印度次大陆的前后,波斯国王纳迪尔还一举攻陷莫卧儿帝国首都德里,将举世闻名的孔雀宝座和光明之山宝石掳回德黑兰。17年后,阿富汗杜兰尼王朝大军从西北走廊南下,将德里洗劫一空。
当英国东印度公司直接或者间接控制了南亚次大陆大片土地后,如何防御绵延千余公里的印度西北陆地边界,变成英国人必须面对的难题。为节省兵费,英印政府提出建立“科学边界”,将印度传统西北边界从兴都库什山脚下的下印度河抬高至上印度河,即沿兴都库什山脊布防,重点把守开伯尔山口等少数要隘,将天险倚为天然长城。1839年、1878年和1919年,英印帝国不惜发起三次英阿战争,第一次战争以驻喀布尔特使麦克诺顿爵士被杀、英印军队在撤退路上几乎被全歼而告终,第二次、第三次战争基本实现了战略目的,最终固定下来的巴基斯坦和阿富汗边界线被称之为“杜兰特线”,一直保持到今日。
全球地缘斗争的晴雨表
大博弈来自英国人的命名,颇能体现出公学出身的贵族举重若轻的潇洒,当时绅士军官们流行将战争比作母校球赛,两者有异曲同工之妙。但这一名称经常会给人一种误解,即博弈的对象——从印度河到哈萨克大草原,从帕米尔高原到里海之滨的这块不毛之地,对于英俄双方具有同等重要意义。拿破仑帝国覆灭后,横贯欧亚、四处出击的俄罗斯帝国,成为唯一可在全球多个地区挑战英国的潜在对手。这场鲸鱼与熊的怒目对峙中,巴尔干、波斯、土耳其、内亚、远东,都成为双方碰撞处。不论是克里米亚半岛的热战,还是1867年沙皇主动抛售无险可守的阿拉斯加,乃至1885年英国占领朝鲜巨文岛、1902年英日结成同盟、1904年英印军队进占西藏江孜,背后均与这场陆权和海权的争斗有着草蛇灰线般的联系。
对于伦敦,印度是其帝国的第二个中心,从英伦三岛绕过好望角或者穿过苏伊士运河(1869年后)前往印度的航路是必须确保的生命线。对于这一点,朝野双方达成高度共识,19世纪英国在西非阿散蒂、南非、埃及、苏丹、土耳其、波斯、阿富汗、缅甸多次用兵,这些区域都位于这一交通线或者是印度附近。印度总督寇松形容:“印度就像一个城堡,前方有印度洋做护城河,后方有喜马拉雅山和兴都库什山做护城墙如果一个指挥官只将印度的保护壁垒部署在印度境内,而不放眼护城墙和护城河之外,那么,他绝对是个目光短浅的指挥官。”阿富汗作为印度门户,是英国人必争的目标。
对于圣彼得堡来说,地瘠民贫的中亚本身无吸引力:安全上,西部国境才是俄罗斯最为重视的方向,来自立陶宛、波兰和法国的敌人都是从这一方向入侵;资源上,西方是俄国渴求的新思想、新技术的来源;文化上,对于以“第三罗马”自居的俄罗斯而言,君士坦丁堡和巴尔干等东正教传统区域的吸引力远高于撒马尔罕或喀布尔。攻略中亚的好处是可作为一步闲棋冷子,调动英国人注意力和实力,为其他地区的战略利益服务。克里米亚战争时,沙皇亚历山大二世就鼓动波斯进占阿富汗重镇赫拉特,意在让英国无暇应付。
俄罗斯在中亚的扩张,与其说是处心积虑的国家战略,更多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军人自行其是的结果。19世纪后半期,圣彼得堡的财政部和外交部组成反对本国军人在中亚冒险的“大合唱”,理由和1930年代的日本外务省、大藏省官员反对本国青年军官在中国东北和内蒙冒险一样,这样做不仅可能给财政开支带来重负,也可能激怒其他大国,影响国际协调。但只要造成既成事实,扩张成果都不难得到本国政府追认,最后,主使人得到勋章和晋级。
这种情况下,俄国在中亚的开疆拓土是在尽可能少投入成本的考量下进行的。18世纪后半期至1830年代,俄国就以乌拉尔河畔的奥伦堡为基地,逐渐渗透哈萨克的三玉兹(玉兹在哈萨克语中意为“部分、地区”,三玉兹即游牧区域相对固定的三个部落联盟)。俄国作家普希金小说名篇《上尉的女儿》,故事就发生在这一时空中。
1878年的政治漫画,阿富汗统治者在熊(代表俄国)和狮子(代表英国)之间左右为难。
一名英国人曾惊讶发现,俄国总参谋部的地图上,俄国南部没有绘制边界。这不能不让人想到一句据说是沙皇所下敕令“俄罗斯的双头鹰旗一旦在哪里升起,就永远也不会降下”。无论是伦敦还是加尔各答,都看到俄英间的缓冲区在飞速萎缩,从19世纪初的数千英里变成数百英里,直至19世纪末的数十英里甚至数英里。1860年代,随着征服高加索的战事告一段落,腾出手来的俄国收服、吞并哈萨克草原以南三个乌兹别克汗国——布哈拉、希瓦、浩罕,前两者成为沙俄的保护国而维持了形式上的独立。
俄国占领了相当于半个美国的面积,却没有和主要国家发生一次战争。俄军进军这三个绿洲汗国的最大困难是后勤,战斗本身只是一次轻松愉快的旅行。1839年,俄军曾进军希瓦,因恶劣天气和地形而折返,未发一枪一炮,就有千余官兵和8000余匹骆驼倒在征途中。待到1865年俄军攻克浩罕国名城塔什干,面对有长达20余公里城墙和3万余人、60余尊大炮防守的塔什干城防,攻城部队只死亡25人、受伤89人,和守军伤亡相比是微乎其微。城外更是出现了39名哥萨克骑兵赶着5000名浩罕国骑兵仓皇奔逃,让慌不择路的后者大批淹死水中。3年后,拥兵将近五万人的布哈拉军队围攻658名俄军驻守的撒马尔罕,却无法拿下。仅仅十余年前,俄军在克里米亚战争中还不敌英法联军;数年前的高加索战争中,俄军在狂热彪悍的达吉斯坦诸民族手中吃尽苦头;但同一支军队一旦用于中亚和远东的征讨,如砍瓜切菜。
轻松占领三个汗国后,俄国开始对更南面的土库曼部落动武。1881年,一次激烈的决定性战役中,俄军仗炮兵大败土库曼人,俄土双方的伤亡比是1:10。此后,沙俄占领阿富汗的战略要地谋夫绿洲。维特伯爵提出:“从太平洋沿岸到喜马拉雅山脉,俄国不仅要控制亚洲事务,也要控制欧洲事务。”俄国看似无约束的野心,迫使英印当局结束对俄国行动的坐视。19世纪末,双方几经周折,勘定俄阿边界和印阿边界,最窄处仅相距十余公里,从而在阿富汗东北形成一条狭长的瓦罕走廊,这也是中国和阿富汗的唯一领土接壤处,其存在是为了确保俄英边界不直接接触。
19世纪的冷战传奇
大博弈能成传奇,很大程度上要感谢1907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被称为“帝国主义诗人”的约瑟夫·鲁德亚德·吉卜林。这位出生于印度、熟悉军旅和印度生活的作家,不仅撰写了以大博弈为背景的小说《基姆》,使得这一并非是他发明的名词闻名遐迩,还创作大量以西北走廊战事为题材的诗歌等作品。1980年代的阿富汗战争期间,目睹实景的苏联军官还会吟诵他的诗句。
《基姆》侧面描写大博弈时英印当局训练印度裔情报人员做秘密测量工作。这一区域绝大多数地段关山难越,山口、绿洲、部落、道路、水源、地标等兵要地志几乎决定了一次进军的生死成败,对于仰赖后勤的近代化军队尤其如此。这一情报搜集工作在细节上充满浪漫主义色彩,堪称19世纪的007装备。这些人化装成佛教朝圣者,用特制的100颗念珠串(非108颗,为了便于计算)和固定的步幅来计算距离,将记录下来的信息放入带有指南针的转经筒内,温度计藏在拐杖中,六分仪置于行李箱的夹层中。
俄国一方,大博弈的异国情调同样在大众文化中留下印记。19世纪的俄国作曲家亚历山大·波菲里耶维奇·鲍罗丁,在名曲《在中亚细亚草原上》乐谱上留下充满画面感的注解:“单调的,黄沙滚滚的中亚细亚草原上,传来了宁静的俄罗斯歌曲的奇妙旋律,接着听到渐渐走近的马匹和骆驼的脚步声,以及古老而忧郁的东方歌曲音调。一队当地的商队在俄罗斯军队的保护下,穿过广袤的草原和沙漠,又慢慢远去,俄罗斯歌曲与东方古老的歌曲和谐地交织在一起,在草原的上空长久地萦绕回荡,最后在草原上空逐渐消失。”
相比20世纪你死我活的美苏冷战,英俄大博弈维持了一丝19世纪的体面。1840年,英国军官里奇蒙·莎士比亚中尉奉命出使希瓦汗国,设法让希瓦可汗释放了400余名俄国奴隶——这些男女大多是在里海打鱼时和在奥伦堡附近被绑架后卖为奴隶,并护送他们穿越了800公里的危险地域,一直把他们交到里海之畔俄国要塞的指挥官手中。荣赫鹏记载,当一名俄国上校奉命将他驱逐出俄国势力范围时,他仍然询问上校在长途跋涉之后是否想吃点什么夜宵。上校十分感动,表示让一名军官驱逐另一名军官是最令人厌恶的任务,这本身应该是警察的工作。
俄罗斯与英国在中亚殖民经营上各有其政体特色,俄罗斯帝国将其国内的中央集权制度推广至新征服的领土,所不同的是由军人掌握行政权力,并废除或削弱本地贵族,在中亚地区开展人口调查,实现编户齐民。但沙俄长期禁止中亚土著当兵,以免后者熟悉现代武器后反噬。
英国属地带有浓厚的自治色彩。1857年印度兵变前,由私人合股组成的东印度公司承担印度殖民事业,建立的三支印度军队以土著士兵为主体,英国军官为骨干,虽是当时世界上最强大的武装之一,但仍然是公司私产。兵变后由政府接管英属印度外交和防务,但英印政府享有独立外交权,其动向常与白厅不符,伦敦和加尔各答间不时争执,甚至各自派到波斯去的使团前后态度、口径大不相同,让波斯国王莫名其妙。此外,大量土邦仍然保持独立王国地位,以至于1947年印巴分治时,英国政府只能建议这些土邦大君自己决定归属。
有趣的是,由于俄国消费品的质量无法与工业革命后的英国相竞争,也难以打入欧美市场,俄国采取了在远东和中亚的势力范围内由本国货物垄断市场的政策。而英国不畏惧市场竞争,一直提倡自由贸易。
大博弈尾声
20世纪初,大博弈走向终结,和起始一样,动力源仍来自外部。在中欧,急剧崛起的德意志帝国迫使英国全面集中力量回防,应对其发起的战略挑战;在远东,明治维新后的日本,在日俄战争中对俄罗斯帝国的亚洲野心予以痛击,并间接导致了俄国1905年革命。英国内阁认为与俄罗斯达成永久和解的时机已成熟。1907年,双方秘密达成《英俄条约》,最终规定俄属中亚和阿富汗各自归属俄英势力范围,双方互不采取敌对行动,但条约没有比罗曼诺夫王室的寿命长多久。
1920年,俄国内战末期,随着伏龙芝指挥的红军进入中亚,古老的布哈拉汗国和希瓦汗国终于谢幕,布哈拉人民苏维埃共和国和花剌子模人民苏维埃共和国冉冉升起。此后的冷战中,苏联南侵阿富汗经常被人比拟为大博弈的重演,甚至有人据此预测,莫斯科将进一步南下印度洋。这一比喻并不贴切:地缘上,印度独立后,英印之间的特殊链条已不复存在,大博弈的特定历史背景消失;国家性质上,苏联行事的目的与逻辑和沙俄截然不同;从苏联解体后披露出的侵阿决策过程看,出兵只是国防部长乌斯季诺夫等极少数人利用年老的勃列日涅夫不问政事和柯西金等人的随声附和而作出的决策,结果带有很大偶然因素。
但是,中亚本身作为世界岛交通要道的地位没有变,尤其是苏联解体后,在这一区域出现了一系列本土民族的新国家,它们的国家构建还处于起步阶段,内外各方势力逐鹿问鼎之心跃跃欲试,保持稳定将是这些国家很长一段时间将要面临的课题。与此同时,美国取代英国而成为这一区域新的平衡力量。可以想见,大博弈尘埃落定一个世纪后,曾为各大帝国角逐之所的内亚腹心区域,很可能再度成为世界媒体关注的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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