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好莱坞编剧教父”罗伯特·麦基
不要盯着好莱坞,做你们自己的电影
2017/07/05 | 曾笑盈 张丹丹 | 收藏本文

罗伯特·麦基
经典爱情电影《廊桥遗梦》最后一幕,梅丽尔·斯特里普饰演的女主角坐在丈夫的车上,把手放在车门的把手上,她到底有没有打开车门,跟着克林特·伊斯特伍德饰演的男主人公走呢?
“全部电影的能量都聚到了这个小动作上。不到最后一刻你都不知道选择是什么。”
在主题为“爱情电影”的“类型电影研习班”课堂上,77岁的罗伯特·麦基头发花白,神采飞扬,向他的中国学生讲解电影语言的技巧。
这个“类型电影研习班”5月25日-28日在北京举行。他的中国“学生”中除了编剧导演,还有游戏制作者、商业人士、广告人士,以及广电总局副局长张宏森。学生们喜欢亲切地叫他“老麦”。
有“好莱坞编剧教父”之称的麦基,今年2月在好莱坞派拉蒙剧院入选编剧名人堂,获颁终身成就奖,并被昆西·琼斯誉为“当代的亚里士多德”。他早在1997年写出的《故事》一书早已成为全世界编剧的必读经典。英国《卫报》称他为“亚里士多德后最有影响力的讲故事理论家”。
在过去的34年中,他以“故事“命名的编剧研习班足迹遍布全球,学生超过10万人,其中60人获奥斯卡金像奖,200人获美国电视艾美奖,100人获美国编剧工会奖,50人获美国导演协会奖。
解放军艺术学院原文学系副主任廖建斌教授,也在此次的研习班中。在他看来,“老麦”有着丰富的教学经验,上课知道把控节奏,讲述的东西也是极其实用的。
“如果你本来脑子里已经有成形的故事,麦基的理论应用上去会让故事讲得更好更精彩。可是这个源头,也就是灵感问题没有办法解决,你得先有个故事。” 曾执导过《许海峰的枪》《黄克功案件》的青年导演兼编剧王放放这样对《凤凰周刊》记者说。
麦基目前的工作是写书,和继续他的研习班授课。斜歪在沙发上的他不苟言笑,但聊到他的兴趣之处,会用手在桌子上比划着,并时不时地反问记者。他主张多交流有关中国电影的情况,而不要眼睛盯着好莱坞,让中国电影人更多关注中国电影向何处去。他说到中国重视经济发展,对文化相对忽视时,视线移向酒店高层的落地窗户,窗外高楼林立,数辆装着集装箱的卡车驶过。
作家并非不能培养
凤凰周刊:在写出《故事》之后,时隔20年您准备在《故事》的修订版中添入电视剧的相关论述,您的新书也会进一步打破界限,兼顾电影、电视剧、小说和戏剧等艺术形式。在电影中讲故事的方法是否能在不同艺术形式之间贯通使用?
麦基:不同的媒介载体虽然在表意上确实存在差异,但最终呈现的结果是一样的。不论小说语言、电影画面,还是戏剧表演,其中都有“对白”,而最终存留在读者和观众脑海中的想象画面就是“故事”。虚构或者写实,所有的“故事”都是关于生活的一种“再现”或“隐喻”。事实上,我认为这些媒介的区隔并没有那么重要,这不过是被大学教授所不断强调出来的,因为文学系、电影系和戏剧系的老师想保住他们的饭碗。
我经常对学生说,当你拥有生活的视野时,可以写小说、戏剧、电影剧本,你可以采取任何方式去创作故事。作家们真正关注的应该是人们的内心,发掘幽微的情感。他们可以根据自己的关注点来选择载体:如果对亲密关系感兴趣,那么可以创作戏剧对白来进行舞台呈现;如果想表现社会环境冲突,那么电影会是不错的选择;而在刻画人物的心理活动时,小说则最为细腻。
凤凰周刊:您的研习班上也有不少青年导演、编剧等明星学员,能否谈一谈和他们接触、交往的印象?
麦基:我见过不少电影编剧,比如《霸王别姬》的编剧芦苇。我知道有很多年轻导演、编剧来上我的课,但我没有和他们建立私人联系,也不愿意。因为我有自己的生活,要写书。很多人跑来“麦基先生,麦基先生,我不知道怎么办?”我不愿意听他们诉苦。写作的过程应该由自己独立完成,没有人能够帮助他,这本身是一件孤独的事情。所以我会把他们推开,然后祝他们好运。
凤凰周刊:近年来,社会上存在“作家能否培养”以及“应当如何培养”的论争。您如何看待这个问题?在您看来,理想的写作培训课程需要具备哪些要素?
麦基:写作班在美国很普遍,如今中国开设,这是一件好事。至于“作家能否培养”的问题,我在欧洲也曾遇到过这样的问题,一些人尝试写作没有成功,于是就将写作的天才归因于魔法,仿佛缪斯之神从天而降。事实上,写作并不神秘,是完全可以被教授和训练的。难道中国没有音乐学院、建筑学院、绘画学院吗?既然可以教授这些艺术课程,那么写作为什么不能教授呢?说作家不能培养,毫无道理。
理想的创意写作课程,应该是主观表达和客观技术的充分结合。老师需要教给学生如何搭建故事、设计角色的客观手艺,同时学生之间、学生和老师之间的主观交流也是很必要的。对于年轻创作者们来说,需要了解他人读自己作品的感受,由此才能收获信心,不断提升。
中国电影应讲自己的故事
凤凰周刊:您在中国开设课程已经六年了,您如何看中国电影这些年的发展?
麦基:中国电影如今模仿和抄袭仍然很严重。除了八九十年代张艺谋、陈凯歌的电影,比如《菊豆》《大红灯笼高高挂》《红高粱》以外,我至今再也没有看到过深刻的原创性的中国电影。
今年我看了《乘风破浪》和《湄公河行动》,《乘风破浪》对往常的父子关系进行颠倒,很有意思,《湄公河行动》里面的动作设计非常成熟,但它们的中国感没有第五代导演的作品强烈。我每年看的中国影片数量有限,如果时间允许的话,或许还能找到一些不错的影片,做更多研究。
中国似乎没有一个深厚的讲述故事的传统。固然中国有几千年的古老历史,但在过去的二十世纪遭遇了战争、革命的创伤,叙事传统被中断。当下中国是一个年轻的、飞速发展的强大经济体,拥有独特的社会主义市场体系,同时也亟须重建自己独特的文化体系,而不是笼罩在欧洲和美国的影响之下。我相信独特的文化体系终将到来,但是目前依然混乱。真正经久不衰的故事,出现在社会的下坡路上,比如二十世纪在欧美涌现的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潮流,但是中国经济正在上升期,或许当它发展开始变缓时,才会是文化发展的大好时机。
中国有两个伟大的哲学家孔子和孟子,都强调个体在社会中扮演的角色,比如承担家庭、乡镇乃至国家的责任。这和西方文化思维很不相同,后者更关注个体,以及个体在社会环境中的反应。中国的故事人物往往善恶、忠奸分明,而西方故事里的人物个性更为复杂,英雄和小人可能同时存在于一个人身上,因此经常会看到内心的搏斗、挣扎。如果故事只强调社会共同体,就会有局限性,当故事挖掘人物内心灵魂,才能更为深刻。
凤凰周刊:您强调对中国电影的原创性期许,但又指出中国文化思维本身的局限性。在您看来,中国究竟要怎样讲好自己独有的“故事”?
麦基:中西两种文化思维并没有孰优孰劣,只是这两种倾向应当达到一种平衡。当然,你们也有另外一条路,因为中国有13亿的庞大消费群体,可以完全不需要西方,就能获得巨大成功。但是,如果你们想走向国际,想拿奥斯卡奖项的话,就需要向伊朗、韩国那样学习如何制作国际电影,需要更关注角色性格的复杂性。于我个人而言,我只在意电影的好坏。
当下的中国把所有的能量都投入到经济、科技的发展中了,而忽视了文化创新。缺乏原创的编剧,只能抄袭好莱坞,或者改编已有的小说。只有把更多的资金投入支持原创,培养好的编剧,提高编剧的薪酬,才能促进中国影视行业的真正发展。
中国政府引导民众去讲述好的“中国故事”是很好的,且非常有必要的,现在的中国电影充斥了成功学和金钱,需要有人去为讲述真正的当代中国故事清理空间、铺设道路。
凤凰周刊:这里会不会也存在一个原因,就是大量热钱涌入,一味追求资本的回报,而降低了电影电视的艺术水准。
麦基:这是影视产业中存在很久的问题,并不是中国独有的现象。电影本身是昂贵的事业,制片人决定什么该拍,编剧虽然有创造力和想法,但权力却掌控在制片人手中。一个很好的解决方法就是使编剧成为制片人,或者建立一个共同分享想法和金钱的良好团队,比如美国就有很多编剧又是联合制片人,这样的话颠倒关系就能被纠正。
电影只有好坏之分,没有代际之分
凤凰周刊:您所欣赏的“第五代”导演的电影,国内有许多批评声音,认为它们是在迎合西方想象,呈现的其实是一个东方主义视野下的“中国”。
麦基:我不能说哪种才是真实的,哪种肯定是不真实的,只是从我的角度来看,这些片子是我没见过的,让我感觉这些故事不能在中国之外的任何地方讲述出来。
“第五代”导演作品和今天的电影的区别就在于,前者是持严肃认真的态度在表达生活,所以我们会看到很多悲剧、黑暗面。而今天有太多的大团圆结局了,这种电影根本不了解生活,只是奔着票房和金钱而去,简直是垃圾。十三亿中国人和世界上的其他人一样,大部分都是不开心的。如果你们要假装不是这样的,尽管可以对第五代的作品做其他合理化阐释,但我认为它们对待生活是严肃认真的。
凤凰周刊:您如何看待中国特有的导演代际划分现象?
麦基:对于我来说,电影只有好坏之分,我对代际划分不感兴趣。当人们在谈论第几代的时候,其实是指某种趋势或者潮流。这其实是一个很糟糕的、破坏性很强的想法,因为有些人只是想赶潮流,变得受欢迎。评论界也许喜欢对代际现象进行阐释,然而我并不在意电影是时髦还是过时,好的就是好的,坏的依然是坏的。
凤凰周刊:武侠片作为中国独特的一种类型片,曾以《卧虎藏龙》为代表强势打入欧美市场,后来有《英雄》《夜宴》,以大制作、视觉奇观为特征,一度“墙内开花墙外香”,这些影片可否看作借鉴好莱坞模式、走向世界的成功范例?
麦基:功夫是中国本土的东西,这些动作影片非常棒,并不是它们学习了好莱坞,而是好莱坞随后借鉴学习了这些影片。至于李安,他是一位伟大的国际性导演,电影非常多样化,不仅拍摄了《卧虎藏龙》,还拍了《理智与情感》《断背山》《少年派的奇幻漂流》《色·戒》等等。
如果中国电影不想走向世界,也没有问题,毕竟你们有13亿人口可以自产自销,这是一个庞大的市场。但如果中国电影想走向世界,就必须学习国际通行的故事讲述手法。
伊朗和韩国是在制作国际影片,他们已经了解了国际通行的说故事技术。印度电影和日本电影则还停留在本国影片的水平,中国电影也一样。昨天晚上我听说了印度宝莱坞的电影进入中国市场(《摔跤吧!爸爸》),我还没有看过,所以还不了解它受到欢迎的原因。
凤凰周刊:您批评过中国的电影历史题材多,而对现实题材的关注少,这背后的原因是什么?
麦基:不,我没有这样批评过。我是认为中国的影视界有一个倾向,返回到过去,由此来看当下。因为中国的电影人太敏感了,过去的时间、空间会相对安全一些,可以投射理想和希望,针对现在进行一些批判和评论,而不用背负过多责任和议论。但这也不是绝对的,比如《湄公河行动》讲述的就是中国现在的缉毒故事,有点像美国DEA(缉毒局)所做的事情,我很乐意看到更多关于当下现实的电影。
凤凰周刊:您曾说长篇剧情电视剧将是未来趋势,过去的15〜20年间,美国也出现了很多50〜100小时的长篇剧情电视剧。电视剧会抢夺电影的受众和注意力吗?您是否了解中国目前的电视剧行业?
麦基:电视剧将取代电影,在任何地方都是如此。并不是电影会消失,而是变成了专门保存在电影院里的一种艺术形式,就像歌剧专门在剧院里演出一样。相比于电视剧,电影的威望和影响力都会下降。
我从不看中国电视剧,但我知道中国电视剧面临着与日、韩电视剧的强劲竞争。如果你们想制作伟大的电视剧,还是应该努力培养好的编剧,这是显而易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