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一公:海归“第一代表”的理想主义
2014/04/25 | 作者 特约撰稿员/南夏 | 收藏本文

3月31日,瑞典皇家科学院授予清华大学生命科学学院院长施一公“2014年爱明诺夫奖”,这是一个在业内影响力与诺贝尔奖齐名的荣誉,以奖励施一公在抗癌研究上的重大突破。他也是第一个获得该奖的中国科学家。
通知他获奖的电话在去年9月份的一个下午从国外打过来,打了十几次,却被施一公摁掉了。他很开心地跟记者分享这样的段子。他还透露了瑞典国王颁奖时跟他说的悄悄话,“把装金质奖章的盒子翻转过来,就能看到爱明诺夫的头像了。” 施一公是科学家群体中难得的一个乐天派。
不管从哪个方面来看,施一公都是新时期中国科学家海归运动的标志性人物。“千人专家”这项史无前例的中国引才计划是从施一公开始的。而对于回国,他只用了一个晚上就下定了决心。施一公还有一个特殊的地方——他在不同的场合热情抒发对于祖国的热爱,却没法不让人相信他的真诚。
拥抱学业
1967年,施一公出生在一个知识分子家庭。父亲毕业于哈尔滨工业大学,母亲毕业于北京矿业学院。婚后,父母两人响应祖国号召,到河南焦作煤矿工作。施一公的名字就带着深深的时代烙印:父母亲给他取名“一公”,希望他“一心为公”。出生后,施一公一直生活在河南郑州,两岁半时,随父母下放到河南省中南部的驻马店地区汝南县老君庙乡闫寨大队小郭庄。
这个小村庄给幼小的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在一篇回忆文章中写道,“1969年10月的一天上午,我们一家六口人乘坐解放牌大卡车,从郑州启程前往从未去过的驻马店。我年纪小,跟着母亲坐在驾驶室里,一路上又新鲜又兴奋,叽叽呱呱说个不停。哥哥姐姐则是和家具一起站在后面露天的车斗里。虽然只有两百公里的路程,卡车却颠簸了整整一天,好不容易在晚上十点钟才到达小郭庄。我们的新家是刚刚把牲口迁移出来的一个牛棚,地上的麦秸秆还没有打扫干净。父母点上早已准备好的煤油灯,忙着卸家具,哥哥姐姐则帮着搬运一些较轻的物品。面对陌生的草房,闻着怪异的气味,我抱着母亲不肯松手,哭着闹着嚷嚷要回以前的家。懂事的大姐把我抱过去,告诉我这就是我们的新家。”
没想到,这间牛棚伴随施一公度过了幼儿时期的三年。直到1972年,一家人才离开小郭庄,搬到驻马店镇(现驻马店市)。在那里,他度过了童年和小学,上初中时,他回到郑州。
刚从驻马店来郑州上学时,施一公还是一个成绩中等的学生。然而短短一年后,他通过不断努力,考试成绩就名列郑州市第6名。曾担任施一公初、高中时期4年班主任的数学老师,回忆施一公,印象深刻。他称,施一公今天取得的成绩,是源于他学生时代就有一个非常好的学习态度。
这位河南省实验中学数学特级教师多次提到,“他和别的学生不一样。”施一公作业独特,每道数学题都会注明多种解法,是用心在做作业。二是,其爱好广泛,在校期间就已多次发表文章。同时,体育也很优秀。
“要做诚实的学问,做认真的文章。”施一公高中毕业时,其相处4年的数学老师写给他这样一句毕业赠言。
1984年,作为河南省实验中学高二学生,施一公参加全国高中数学和物理竞赛,分别获得一等奖和二等奖,并被保送到北京大学物理系,然而,他却选择了清华大学的生物系。
“我也很想学物理,因为觉得学物理是最聪明的人的选择。”但在与北京大学签订了意向书后,清华大学的招生老师又找到他。“这位老师说得更美好:生物科学是21世纪的科学,尽管当时我对生命科学一无所知,但还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清华。无论是现在还是当时,我都觉得到清华是最好的选择。”
那时,施一公没有意识到的一个事实是:当时清华生物系复建刚一年,并在1985年首次招收本科生。就这样,施一公就成为清华生物系复建后的第一批本科生。
施一公注重全面发展,他总是充满激情,乐观不服输。在高中期间,他就练习长跑,练过的项目从800米到1500米,再到3000米。进入清华后,由于长跑队只招收专业运动员,施一公便转练竞走,从5000米到一万米。他还在校运动会上创下全校竞走项目的纪录。一直到1994年,在他大学毕业五年后,这个纪录才被打破。
施一公后来回忆道:“一万米竞走要绕操场走25圈,每走一圈都要打一次铃,提醒你必须要坚持。这不仅是一个体育项目,还是意志品质的锻炼,这种锻炼让我在以后的学习和工作中都受益匪浅。”
回到祖国
1990年初,作为清华大学生物科学和技术系毕业成绩第一名的学生,施一公获全额奖学金,赴美留学,成为美国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医学院的博士生,攻读生物物理学及化学。
施一公初到美国时,最先发现的差距就是英语不行。他给自己规定每天背25个新单词。科研上,他勤思苦干,持之以恒。有一次,系主任兼实验室导师自认为发现了一个生物物理学中重大理论突破,激动地向学生们演示。施一公当场敏锐地指出导师在一个演算上的错误。从此,导师对他刮目相看。毕业时,导师公开宣布“施一公是我最出色的学生”。
自信心的重建,给施一公注入了一股巨大的力量,他的科研能力迅速提高。1997年4月,他还未完成博士后研究课题,就被普林斯顿大学分子生物学系聘为助理教授。此后,普林斯顿大学给他提供了面积达200平方米的实验室和近50万美元的启动基金。在当时,这样的待遇是很多人都无法企及的。良好的科研条件和机制为施一公提供了施展才华的空间。短短9年间,他就获得普林斯顿大学最高级别的教授职位,并很快成为学校分子生物学系的领军人物。
2006年5月,施一公回国参加国内四年一度的生物物理年会。5月25日,清华大学党委书记陈希找到他说:清华现在急需人才,能否全职回来工作?他说,需要与妻子商量。
当天晚上,施一公给妻子打电话,妻子说:“这个机会挺好的,你不一直想回国吗?你应该好好把握。”他非常高兴:“没想到她会这么支持我。”第二天,他就跟陈希说:“我答应全职回国,但需要一个过渡期。”
然而,他随后才发现,在回国的问题上自己和妻子有一个误会:妻子支持他回国工作,但没想到他还要把家全部搬回去!为此,他们讨论了近一年的时间。
施一公的妻子也是清华大学生物系的本科生、约翰霍普金斯大学的博士,当时在美国强生公司工作。她的担心很实在,在普林斯顿,他们有一套500多平方米的别墅,近一英亩的草坪花园,一对双胞胎儿女才4岁多,在美国有更好的学习生活条件……
“我回来后,妻子和孩子也会回来。说实在的,我觉得他们在自然环境和物质条件上是有损失的,对妻子来讲则是完全地付出。但我对孩子的教育也有一些自己的想法。”施一公说,在美国长大的中国孩子有一个身份认同问题,他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在中国接受早期教育,有一种民族认同感,在他看来,“这太重要了!等他们上了中学、有一些自己的想法后,如果愿意出去学习,我也会送他们出去,让他们自己做选择。”
其实,初到美国时,施一公并没有很强的回国愿望,这与他的家庭和个人经历有关。1987年,施一公的父亲因车祸突然去世。那是一场意外,但却是一场可以避免的意外。当他父亲被送到医院时,血压是130/80,心跳每分钟62,是一个活人,只是昏迷了。可医院要求先凑齐500元押金后才抢救,结果,当闯祸的司机在4个小时后将钱凑齐时,他父亲在没有经过任何抢救的情况下停止了心跳。
父亲的突然去世对施一公打击很大,“这件事让我对社会的看法产生了根本变化,觉得非常不公正,心里有许多怨气,出国时,对祖国没有太多留恋,更多留恋的是母亲和家庭,觉得父亲不在了,我要担负起抚养母亲的责任。”
然而,到美国后,他遭受了一系列更大的刺激。参加聚会时,大家彼此会问是从哪里来的,施一公发现有些人会支支吾吾不愿说自己是中国人,好像说出来是件丢脸的事。“我很难容忍这一点:我是中国人就是中国人,我们有五千年的文化,非常令人自豪,现在不就是穷一点吗?为什么看不起自己?”那段时间,美国媒体在中国申办奥运会、西藏等问题上对中国进行极为负面的报道,这些事情对他产生了很大的影响,“爱国是一种最朴素的感情。我觉得家庭和清华对我的教育还是挺正面的,我的思想一点点地发生了变化,到1992年时,我就决定学成后一定要回国”。
登上高峰
2008年2月,40岁的国际著名结构生物学家、美国普林斯顿大学终身讲席教授施一公,全职回到中国,受聘为清华大学终身教授,并出任清华大学生命科学与医学研究院副院长。
如果只从科研条件角度出发的话,他没有必要回清华,他也认为普林斯顿大学是美国最适合做研究的地方。然而,他回清华的目的不只是为了做科研。施一公说,“我回来的根本目的是为了育人,教育一批人,育人在育心,做科研是育人的一个重要环节。我想,如果引导正确的话,清华大学一定会有这样的一批学生,他们在为自己奋斗的同时,心里还装着一些自己之外的东西,以天下事为己任,驱使他们往前走,一定会有一批人这样做。如果这样,20或30年后,当我从清华退休时,我会很满意的。”
在清华,施一公开始了事业的新征程。他每天都工作16个小时以上,不知疲倦地忙碌着。他说:“回到清华后,我每天早上都很激动,又是新的充实的一天,又可以做很多事情。当你很有理想、心情愉快的时候,就觉得特别有劲。”
尽管清华已尽其所能地为施一公的科研提供便利条件,但仍无法与他在普林斯顿大学的条件和环境相比。可施一公相信自己的研究水平不会受影响,“因为科学是人做出来的”。
他每周都爬一次香山,每次都从北门最陡的地方爬上去。“第一次爬的时候花了近两个小时,累得不行。现在,直上直下2300多个台阶,半个小时就爬上去。回国不一定有多累、多艰苦,这点累是一种享受。就像大学时练体育,没有什么困难是不能克服的。”他说。
施一公认为,中国的科技和教育体制、中国大学的科研和教学,都与美国一流大学有相当的差距。他发自内心地希望为清华、为中国科技和教育体制的进一步发展做出贡献。
在回国时,他给普林斯顿大学校长的信中写道:“我回到清华,对普林斯顿大学的贡献会比身在普林斯顿大得多。我希望将来能进行更多的学生交流活动,使普林斯顿、耶鲁、哈佛等这些名校的本科生有机会到清华来、到中国来,因为这三所大学的学生很多都是美国未来的领导者,我希望美国这些优秀的人才在年轻的时候能在中国待上一段时间,真正了解中国。”
他说:“现在很多人缺乏理想,缺少那种无论出现什么情况都不会放弃的精神。”他希望自己能在清华为本科生开设一门思想政治课,用他在国外曲折而真实的经历,激发同学们的爱国主义情感。
2008年5月4日,在中南海召开了关于创新创业人才问题的研讨会,包括习近平、李源潮等在内的国家领导人、各部委领导和专家学者参加了会议。出席该会的施一公就引进海外人才的问题作了发言。会后,时任中组部部长李源潮邀请他和另外一位参会的归国创业代表进行了更深入的交谈。经过4周的酝酿,施一公与北大的饶毅和陈十一提出了一个关于引进高水平人才、实施新时期人才布局的初步建议,6月2日递交中组部。2008年10月,中组部正式开始实施迄今为止中国最高级别的大规模人才引进计划——“千人计划”。施一公也是第一批“千人计划”的入选者。
施一公一直成为国家引才计划的积极倡导者、促进者,也一直不遗余力地将“施一公效应”最大化。2009年岁末,他拟作为特邀报告人赴美国圣地亚哥出席华人生物学家大会,因故无法出席。他将一封“致华人生物学家协会”的长信发给了协会成员王小凡和利民,信末写道:“最好的支持是以你们在美国坚守的职业道德标准为中国服务。”如今在施一公的博客上,这封英文信的点击量已经破两万。
回归科学
施一公并不是那类“明星科学家”,但却两度成为社会焦点。第一次,他放弃千万美元的优厚科研待遇,从普林斯顿大学辞去终身教职,在美国引起震动。《纽约时报》还在2010年1月7日头版对此事进行专题报道,高度关注在美华人科学家的“返流”。
而第二次,是在中国。2011年12月9日,中科院院士增选名单发布,施一公落选。北京大学生命科学学院院长饶毅教授立刻撰文鸣不平,媒体迅即跟进、中科院出面声明……一时,施一公被卷入舆论漩涡。
然而,对于落选,作为当事人的施一公却显得泰然自若。那时,他全职回来已经整四年了。在回国的众多目标中,从来没有当院士一条。他觉得一个学者如果把当院士作为终极目标,未免太狭隘。
“社会对科技界更应该关注的是:中国的科技现状究竟在世界上处于什么水平?中国的科技水平能否支撑中国发展模式的转变和创新型国家的建设?能否保证国家安全?如果这些问题的答案不是很肯定,中国应该怎么办?如何改革科技体制?如何创新科研文化?”施一公认为如果大家对中国的科技现状有这样的共识,就会不再纠缠一些细枝末节的小事,而是一心一意投入到对现状的改变中来。
作为中国实施“千人计划”引进的第一批海外高端人才,施一公在2008年正式辞去美国普林斯顿大学的终身教席职位回到清华时,就受到了媒体的广泛关注。此后,他并没有从公众的视线中消失。由于在不同场合对中国的科研体制提出意见和建议,他的名字常见于各大媒体。
2010年,施一公和北大教授饶毅联名在《科学》杂志上发表了题为《China’s Research Culture》(中国的科研文化)的文章。然而,这篇只有676个英文单词的短文把他推到了风口浪尖上。文中,他以直率之辞呼吁中国的科技体制改革,体现了一位知识分子的责任与担当,却意外招来“挟洋自重”的质疑和指责。
尽管回国后施一公把相当一部分时间花在科学界的公共事务上,但他并没有忘记自己的本职工作——科研。即使在最忙的时候,施一公也保证用60%的时间来“泡实验室”。按照他的说法,“每天早晨六点就起了,晚上先回趟家,赶在孩子们睡觉前给他们讲故事,然后再回实验室。每天的睡眠不到6小时。”
2010年6月23日,在清华大学实验室中工作的施一公。
学术造诣高、率直、乐观、平易近人,像是老师,更像是朋友,这就是学生眼中的施一公。在学生眼里,施一公对学生“总是特别好”,他会随时来指导学生实验,有时组织学生去爬香山,每月和实验室同学至少聚一次餐,与学生讨论任何问题,关心学生要吃好穿暖……“与施老师谈话时,他总是给你希望,即便是他很苦恼时,也不会把这种情绪带给你,总是给你信心。”他的学生说。
他还会给学生做各种讲座。一位大一学生听完他的讲座后激动地说:将来一定要成为像施一公教授这样胸怀祖国的科学家。一位大四学生在听完他的专业讲座后感慨地说:听了这堂课似乎把本科4年的生物学全部串下来了。施老师一针见血地把要领全部提出来,要点全部串下来,讲的是观念,而不是具体的知识,告诉你如何向前走。
施一公把实验室的目标索定在膜蛋白上,这不仅是国际结构生物学领域最前沿的课题,也是国内制药领域需要解决的重大创新。同时,施一公还担任了科技部重大专项的首席科学家。
由中国科学报社、中国科协科普部、中国科技新闻学会等主办的“2013中国科学年度新闻人物”推选活动于2014年1月24日晚揭晓,施一公为10位获奖者之一。颁奖辞中写道:“他是闻名世界的结构生物学家,曾是美国普林斯顿大学分子生物学系建系以来最年轻的终身教授……2013年也是他收获荣誉的一年,他当选为中国科学院院士和美国科学院、美国艺术与科学院双院外籍院士。他在科研中不忘育人之心,他深受学生爱戴。他就是清华大学生命学院院长施一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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