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梦的遗迹照不进现实
伊朗经行记之三
2014/01/15 | 作者 文 / 秦轩 | 收藏本文

我和朋友开着轿车离开德黑兰向伊朗中部行去,景色越来越荒凉单调。没过多久,道路两侧便全部是裸露的荒原。枯黄的土地上有些叫不出名字的矮小植被,时而经过一些山丘,也是光秃秃的,让人一时恍惚感觉像是来到了黄土高原,总觉得会有个穿羊皮坎肩、扎红腰带的哥们儿冒出来吼一嗓子“山丹丹地那个开花吆”。
我开始时还向外张望,脑海里跑火车般,时而感慨古代的商人领着驼队在荒漠间行进的样子,时而幻想着突然有强盗蹦出来让你去一家有夜巴黎标志的修车店加天价油。可是除了路旁一个哥们儿从后备箱掏出威士忌给我们分享以外,什么都没有。同车的伊朗朋友则提醒我会路过核设施基地,不要照相。在随后数日,当我在伊朗中部的几座历史名城间穿行时,一路上的风景几乎不变,让人昏昏欲睡,心中多少也有些同情,伊朗这地界,太旱了。
从地图上看,荒原铺满了伊朗的“内脏”,像无法逃脱的枷锁占据着全国2/3的面积。荒原周边的山脉才是生命之源,有丰富的水、植被和种类多样的动物;历朝历代的波斯霸主,也大多出自山区。然而,山区也是地震多发地带。随手查到上世纪70年代的数据,伊朗几乎每两三年便有一次5级以上的地震。我还记得在2003年古城巴姆的那场地震,死亡3万多人。
很显然,以地理条件评估,伊朗的生存条件比较恶劣。这也让我诧异,为什么这个地区却孕育了2500年前的波斯帝国。波斯帝国的触角曾一度吃掉小半个地中海。南端向西越过尼罗河抵达今天的利比亚,北端越过博斯普鲁斯海峡,囊括巴尔干半岛,直指雅典。波斯帝国似乎是人类历史上第一个地跨欧亚非、囊括多个民族和文化的帝国。这就仿佛在玩帝国时代的游戏时,手里的资源最少,缺矿、木材、耕地和人口,最后大翻盘。这帮波斯人是怎么做到的?或者有另一个可能,即彼时伊朗中部依然绿树丛生,沃野千里,因为过度开采而导致枯竭,但又没看到相关的证据。
古波斯帝国的运势和两个王相关联。一个是打天下的居鲁士大帝,一个是治天下的大流士大帝。居鲁士的墓地和大流士的宫殿都在荒原的中部、古城舍拉子附近。居鲁士的墓不像我们这边的帝王墓埋在山里,而是像纪念碑一样矗立在平原上。墓地没有金字塔那样宏伟,但也有三层楼房的高度。据说,这座2500年前的墓能存留下来,还靠了当地人的忽悠,说成是某位先知的墓。否则就被激进的伊斯兰宗教战士给强拆了。当然,其实在前现代历史上,这种宗教战士几乎哪个教都有,也不光是伊斯兰的问题。
居鲁士本人的心胸比后人宽得多,他不但不去拆别人家的遗址,而且还鼓励支持帝国内的成员发扬地方特色。在攻占巴比伦后,他把囚居在巴比伦的犹太人放回老家耶路撒冷,允许他们重建圣殿。后来犹太人的经典就说居鲁士攻占巴比伦是受了上帝的保佑。
大流士的皇宫在离居鲁士的墓不算太远的一座山脚下。今天看起来山体光秃秃的,但我相信大流士那个年代挑中的地方总该是绿色的。说真的,我从未见过比波斯波利斯更荒凉的王宫。同时这也是我见过柱子数量第二多的王宫,第一多则是埃及卢克索的王宫。毫无疑问,这两座王宫中的任何一座,都比中国国内的古建筑要宏伟得多。
王宫的石壁上刻着2500年前的“万邦来潮”的场景。来自四海的使节、国王列队贡献礼物,接受大波斯大帝的检阅。大帝身旁则站着穿着不同民族服饰的士兵。
在这个宫殿的博物馆,我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碑文:“我——大流士,伟大的王,众王之王,波斯之王,四方之王。”在他老人家之后,还有人敢说自己是世界上最骄傲的男人吗?
大流士和居鲁士的思路不同。居鲁士是打天下的帝王,要收拾人心,重包容。大流士上台则要整治,建构有效的治理体系。所以大流士采取的办法是重用同族的波斯人,降低官僚体系内部的交流成本。虽然这会带来与帝国内其他种族的沟通问题,并阻塞其他种族精英在帝国的上升渠道,但在现实条件下却是相对最优的选择。大流士时代还开创了一个奇迹,整顿皇家御道。从西向东,波斯的邮差可以实现让信件等物品以7天2699公里的速度传递。考虑到彼时最快速的交通工具只有马匹,实现这一速度堪称奇迹。可见当时用在皇家御道的资源与管理机制,已经到了自然经济时代的极限。希腊史学家希罗多德曾赞美波斯的信使,“不论是雨雪、炎热还是夜之黑暗,都不能阻止这些信差以极限速度完成他们的工作。”据说,这句话是今天纽约邮差的座右铭。
不需太多的信息,便知道大流士的时代管理大帝国要操多少心、费多大力。然而人力有限,当大流士去世后,波斯权力精英再也无力维持体制的运行,阴谋、反叛接踵而来,冲突手法越来越卑鄙极端,局中人卷入一个比一个深的历史漩涡无法自拔。到阿尔塔薛西斯三世奥科斯时期,他不得不在一天内杀死自己8个兄弟以摆脱凶险。人活到这份儿上,与幸福就无缘了。
纵观大流士以后波斯的各个朝代,似乎都有类似的命运。强者冒出,开国建业,围绕强者架构出相对稳定的政治契约与运行机制。强者一死,人与人之间的信任、承诺便告终止,一切推倒重来。朝代未必更迭,事业却要重新来过,就像一家企业,每间隔两三代便重新换了董事会和CEO,只留下牌子不变。
不过,王者之风还是能传几百年。萨珊王朝时期的波斯,俘虏过罗马皇帝,还将盛况刻在伊朗中部大道旁的山崖上。他们倒不怕有后来人去破坏这图景,展现了自身的自信与开放。至萨珊王朝以后,时有强权,再无帝国气象。先经过阿拉伯穆斯林势力的清洗,再加上几轮蒙古人的屠杀,波斯民族的社会、政治、经济、文化各个层面都和古波斯帝国作了切割,从此进入相对平庸的年代。
萨法维王朝初期的都城伊斯法罕,是平庸时代难得的亮点,文化艺术稍有中兴之象。彼时仰仗丝绸之路的恩许,伊斯法罕曾号称“半个世界”,云集全球各地的商人。但四十四柱王宫不算大,远比不上西班牙格林纳达阿拉罕布拉宫的宏伟,精致程度略有接近。宫内天花板上有呈现国王游猎征战的壁画,当地叫“王书”。仔细看一下,“王书”中每一幅都有酒瓶子。
而今伊斯法罕的中心是皇家广场,一头是小型的皇宫,墙上挂着伊朗伊斯兰共和国两任领导人霍梅尼和哈梅内伊的画像,在他们的治下,卖酒肯定是非法经营罪。不过,不知道这个新国家的领导人能否摆脱后大流士时代围绕在波斯帝王身上的那些速衰诅咒。
广场的另一头是蓝顶清真寺,夕阳下看起来会折射粉色的光,奇幻、神秘,但跟清真寺里参观的波斯美女相比,它还是稍逊一筹。
亚兹德、舍拉子、伊斯法罕,我们沿着古波斯的核心都城转了一圈,心满意足地回到德黑兰。回到德黑兰的当天,正值大巴扎的传统商人们集体关门抗议。本地朋友告诉我,莫要小看这些商人,他们每个铺面后面都是一个沉积了几百年乃至上千年的家族。
老礼萨汗上台,巴扎商人和教士出了不少力。他的儿子被赶下台,主推手又是巴扎商人和教士。当共同的敌人被赶下台,传统商人和教士开始较劲了。
如果说古波斯帝国至近代有什么没变的话,就是它从来没有出现过稳定、有效而持久的中央集权官僚体制。甚至在近代,礼萨汗接盘的时候,这个国家有1/4的人口还是游牧民。这一百年对波斯人来说,同样称得上三千年未有之大变革。总人口翻了数番,城市人口比重增多,文盲率降低。
人们的生活是好了,但文化上的习惯却难以撼动。巴列维父子没做到的,传统教士也做不到。这就造成了今天伊朗的虚虚实实,可以相信私人的友情,不相信纸上的条款;可以看到政权的极端保守,私底下对异端的包容与开放无处不在。
百年来,总是有一群精英期望能够管控这个国家,并给出他们的解决方案。这些方案无一不会在现实中被妥协,被折中,被稀释。日子久了,“开窍”的精英们也会随大溜,不忌讳走向自己的反面。昨天他们会烧美国大使馆,今天他们会把自己的孩子送到美国去留学。比起来,“不开窍”的却有了相对的道德优势。伊朗前总统艾哈迈迪-内贾德之所以在穷人、外省人心中有支持率,或许和他“不开窍”有关。
自内贾德下台后,伊朗开窍的人越来越多了,统治术越来越难玩。主席台念叨古老帝国的复兴梦,下面念叨的是逃离家乡挤进城市。除了部分爱国愤青,大部分人都知道波斯波利斯是向外国人吹牛用的。对当地人来说,那是荒漠的一部分。
或许今天的伊朗权力精英已经能够理解这一点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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