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克舰长上天与《星际迷航》经济学
2021/11/15 | 作者 姜昊骞 | 编辑 陈祥 | 收藏本文
《星际迷航》是一部在美国家喻户晓的科幻剧。围绕四位加州理工男展开的喜剧《生活大爆炸》,主角之一谢尔顿正是《星际迷航》的忠实粉丝。谢尔顿是一位智力超常,但情商低下的理论物理学家,在国内昵称“谢耳朵”。自从1960年代诞生以来,《星际迷航》已经有了730集电视剧、四部电影和无数衍生作品及周边。最近的一则新闻,更是让这部有60年历史的常青剧目火了一把。
10月13日,《星际迷航:原初系列》中柯克舰长的扮演者威廉·夏特纳,以90岁高龄,登上蓝色起源公司的“新谢泼德”号火箭进入太空,成为历史上年龄最大的太空人。这一壮举不仅代表着《星际迷航》的太空背景,也代表着这部剧的乌托邦底色。
《星际迷航》也是一部有着深刻而丰富的未来经济体系设定的科幻作品。尤其是“复制器”科技,颠覆了几乎所有经济学思想都视为不言自明的“稀缺性”假设,并由此展开了对未来社会的大胆设想。
第一次接触、星联与乌托邦
《星际迷航》的故事,起源于2026年至2053年的第三次世界大战。这场令地球沦为一片焦土的大战结束后十年,一名科学家发明了第一艘曲速飞行的飞船“凤凰”号。简单地说,曲速飞行能够在飞船周围创造出一个“时空泡”,从而在物理宇宙中实现超光速飞行。它是一种虚构的物理主义概念,蕴含着进步与探索的指向,是文明与前文明的分界线。
“凤凰”号与更早发明曲速飞行技术的瓦肯星人,发生了第一次接触。瓦肯星人以信奉逻辑推理,摒除情感为特征。《星际迷航》三大常驻主角柯克舰长、斯波克科学官、莱纳德·麦考伊医生中的斯波克,就是一位半瓦肯星人。他常常纠结于情感与理性之间,招牌动作是瓦肯举手礼“生生不息,繁荣昌盛”(Live long and prosper)。
瓦肯星人帮助百废待兴的地球进行了重建,并帮助地球人与一个个外星种族建立联系,和平发展,最终于2161年成立“星际联邦”(星联),总部设于地球。从此之后,星际联邦进入了一个和平发展与探索的阶段。《星际迷航》故事的主要场景是在一艘执行科考任务的探索飞船上,它名叫“进取”号,又译“企业”号。
《星际迷航》中的银河系,按照探索顺序被分成了四个象限,分别以前四个希腊字母命名:阿尔法象限、贝塔象限、伽马象限、德尔塔象限。
阿尔法象限是星际联邦的领空,以地球人为主。
贝塔象限是瓦肯人、罗慕伦帝国和克林贡帝国的地盘。罗慕伦帝国,从名字中就能看出与罗马帝国的关联。正如《星际迷航:原初系列》(1966年—1969年)编剧保罗·施耐德所说:“(罗慕伦帝国)是罗马文明在太空中的扩展。”帝国脱胎于瓦肯人中的反叛者,富有侵略性和血性,拥有等离子鱼雷等先进武器。克林贡人同样是一个好战的种族,奉行荣誉法典。克林贡语也发展成了一门完善的人工语言,不仅语序奇特(宾语—谓语—主语),而且大量使用人类语言中少见的喉音,富有异域风情,谢尔顿在《生活大爆炸》中的演绎给观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伽马象限的主要势力是自治同盟,统治种族是能够任意变形的变形人。《星际迷航:深空九号》(1993年—1999年)中的重头戏自治同盟战争的起因,就是变形人变化为星联高层,挑动星联与克林贡人的战争。
德尔塔象限的主要势力是博格集合体,这一半生物半机械、奉行集体意识且完全摒除个体意志的种族,首次出现于《星际迷航:下一代》(1987年—1994年),以同化见到的一切种族为目标,是星联在24世纪的最主要敌人。
在探索与战争的基调之下,星联是一个富有科技乌托邦色彩的社会。正如“预言”了拍立得相机(风景刀片)、3D打印机(万能制造机)、智能手表(未来腕表)等科技的《哆啦A梦》一样,《星际迷航》中也首次提出了无数种如今已经实现的技术,比如全息投影、无创医学、人机自然语言互动、实时翻译,尤其是手机。率先发明手机的摩托罗拉员工马丁·库帕,是一名《星际迷航》粉丝,从小就想要一台柯克舰长的随身呼叫器。
九十高龄的威廉·夏特纳,与3位乘客一起前往太空,执行了约10分钟的任务。
星联还有一种颠覆了整个经济学基础的科技:复制器。复制器能够在短时间内复制出大量的食物、生活用品等,而且是所有公民共有的设备,所有人都可以随时免费使用。在《星际迷航:奥维尔号》(2017年至今)中,刚刚发现吞云吐雾妙处的飞船二副博塔斯及其伴侣克莱登,就一口气凭空变出了500根香烟。
不再有稀缺了
除了制造段子之外,复制器的出现还具有更根本性的意义:有了它之后,任何星联公民都可以随意生产出自己想要的任何事物。它能变出的不止是500根香烟,而是人所能想象到的一切消费品:豪车、高档手工皮包、皮卡德酒庄的2363年陈酿……《星际迷航:皮卡德》中的一处葡萄园,取景地位于南加州的圣伊内兹山谷。
换言之,这是一个消灭了稀缺性的世界。从8岁就迷上《星际迷航》的法国经济学家马努·萨阿迪亚,在《星际迷航经济学》一书中以此为出发点,展开了一场更深入的探究与延伸。
古往今来的经济学派,尽管理论原则与政策主张大相径庭,但都有一个不言自明的基础:稀缺性。物质和时间是有限的资源。对霍布斯和马尔萨斯来说,稀缺是上帝的意志,是一种自然的限度。
马克思看到了这种限度的社会性与相对性:随着资本主义与大机器生产带来的生产力飞速提升,19世纪的“稀缺”已经与17世纪的“稀缺”不可同日而语了,遑论更早。但这无伤大雅,毕竟陶渊明在说:“不为五斗米折腰”。当代诗人于坚也在说:“(我们)年轻的时候都以伟大的诗人、艺术家为榜样,崇尚那种生活方式。崇拜贫穷、神、伟大、不朽,都倾向贫穷而不是富翁,耶稣、佛陀、老子……塞尚、梵高都是穷人吧。”再说了,就算是最丰裕的现实社会里最富贵的人,钱也总是有一个数字的,哪怕是几亿、几十亿。
作为中国人,我们熟悉马克思描绘的天堂般的共产主义社会。《德意志意识形态》中写道:“在共产主义社会里,任何人都没有特殊的活动范围……我有可能随自己的兴趣今天干这事,明天干那事,上午打猎,下午捕鱼,傍晚从事畜牧,晚饭后从事批判。”乍看起来,《星际迷航》的复制器能带来的,仿佛就是这样的理想社会。
此外,一些左翼思想家也在马克思思想的基础上,结合对当代生产社会状况的分析提出:“我们——特别是我们——为了衡量一种依赖于生命延续的时间,以及知识极大丰富的财富,还要死守着工时的价值、资源的效用或稀缺性这些视角不放吗?”但是,这要么是遥远的、千禧年式的理想,要么是一种尚在雏形中的定性反思。
稀缺性不止是讲述了一句近乎废话的真理,更是现实人类社会协作的基础。曼昆《经济学十大原理》中的一、二、四条以精炼的形式把握了稀缺性在资源调配中的作用。原理一:人们面临权衡取舍。原理二:某种东西的成本是为了得到它而放弃的东西。原理四:人们会对激励作出反应。
因为物是稀缺的,所以人们不能任意获得自己想要的任何东西。当有多人想要同一个东西时,就要看谁愿意为它付出的代价更大,付出多者得之,这就是最基础的价格(比如:1斤猪肉=2条鲫鱼)。交易发生的地方叫做市场,随着交易变得越来越复杂,就需要一个或一组价格的统一“单位”,于是就出现了各种各样的交易和记账单位,或者说“货币”。从此,货币价格就成为了物品稀缺程度(供求关系)的指示物。一种物品的稀缺程度发生变化后,货币价格与供求会进入一个动态调整的过程,引导人们的行为,形成新的平衡,仿佛一只“看不见的手”。
亚当·斯密以来的乐观经济学家们相信,通过这种机制,个人的贪欲会化为集体的福祉,因为有充分竞争的市场会有灵敏的价格信号,倾向于形成最有效的资源分配。凯恩斯也有一句名言:“从长远看,我们都已经死了。”但无论是乐观也好,悲观也好,市场分配也好,政府调控也好,分配的对象——物质资源都是有限的。
由此,我们就能看到复制器的颠覆性所在了:既然想要什么就有什么,那就不必付出任何代价,价格也就不存在了,更不用说货币了。事实上,《星际迷航》正是一个没有货币的世界。《原初系列》编剧吉因·罗登贝瑞,就提出过一条准则:星联里不能出现钱。尽管这一原则起初并没有完全贯彻,剧中仍然会有船员获得以“信用点”(credit)计量的工资,或者在银河系各处购买罗慕兰啤酒的桥段。直到1997年的《深空九号》第6季才明确表示,之前涉及金钱相关的内容“只是比喻”。
除了给编剧们带来的一点小麻烦外——事实上,编剧们对此并不特别在意。正如《进取号》编剧克里斯·布莱克所说,复制器只不过让人“耸耸肩,觉得‘嘿,那是未来的事’”。失去稀缺性似乎意味着经济体系失去了调配资源的根本手段,就连人和人的劳动也会失去意义,世界岂不是会陷入混沌?但我们在剧中看到的是一个井然有序,以至于有YouTube博主宣称“星联是法西斯”的社会。这是为什么呢?
卓越+匠人精神
电影《星际迷航:第一次接触》(1996年)中,“进取”号舰长皮卡德,跟人类的第一艘曲速飞行飞船“凤凰”号船长助手莉莉之间的一段对话,给出了简洁有力的表述:
皮卡德:未来的经济有些不同,你知道吗?钱在24世纪已经不存在了。
莉莉:钱不存在了?你是说,你连工资都没有了?
皮卡德:在我们的生活中,驱使我们奋斗的动力已经不是物质财富了。我是为改善自己和整个人类而工作。
用《星际迷航经济学》中的一句话说:“自利、冲突和竞争或许仍然存在,但在市场上取胜的奖赏不可能是金钱,因为人们已经不指望获取超额收益了。奖赏是无形的,但意义同样真实:那就是荣耀。”
一个突出的例子就是宋博士创造的人形机器人“数据”(Data)。它有着卓越的计算能力,曾担任“进取”号的指挥官等职务,同时对人类情感有着深切的渴望。按照现实世界的工程研发常规,研究团队应该尽快推出一个半成品,然后不断进行“迭代”,其间取得阶段性成果就忙着申请专利和发表论文,并开始成果“转化”,开发面向大众的低端商业产品。宋博士的研究方法截然不同。他躲在一个偏僻的星球几十年,苦心孤诣地研发仿生机器人,其间从来没有向外界透露过自己的项目。他的目的是成为宇宙中第一个有情感的完美机器人的发明者,成为全宇宙第一流的机器人专家,而且没有任何一个人与他分享这份殊荣!
这种以名誉为主要动力的活动,在现实世界的部分场所中有一定的迹象,比如学术界、音乐圈、军事统帅等。古希腊哲学中,对荣誉动机有着深刻的认识和论述。希腊人的生存理想是对arete的追求,它的本意是事物的本性,比如眼睛的arete是看,诗人的arete是吟诵,后来引申为人对更高境界的追求,或者说“卓越”。卓越构成了古希腊精英心目中全面完满生活的指针。卓越的回报不是任何经济乃至其他外在利益,而是英国学者基托在著作《希腊人》中阐释的“同侪和后人的称颂”。
另外,从日本流行开来的“匠人精神”也主张任何人都要追求自己的志业成就,不管什么行业。比如日本皇室御用家具匠人、《匠人精神》作者秋山利辉就说过:“我们作为工匠的意义,是让人们的心转变,匠人要通过自己的身体力行,从心性上带这个世界重新回到人的世界,而不是物的世界。”寿司之神和煮饭仙人也是典型的例子。事实上,中国大陆自1949年以来就将劳动技能竞赛的机制推广到了全社会,形形色色的“行业比武”和“劳模表彰”轮番上演。当年的劳模回忆起来自己年轻的时光,也时常会提到作为核心动力的荣誉。
这些现实中的原型都只能局限于一部分人或者少数人。希腊城邦公民对卓越的追求,建立在奴隶制的基础上。至于匠人精神,毕竟现代社会中没有那么多容许或鼓励人们心无旁骛钻研一门的岗位。而通过扫除物质生活所需的忧虑,《星际迷航》仿佛实现了少数古希腊公民式的精英,加上作为社会主体的全民匠人的结合。除了个别无法应对竞争压力的人,星联实现了自由与勤奋、创造力与生产力之间的完善融合。
科幻与经济学
《星际迷航》对经济社会体系的描绘,尽管是彻头彻尾的乌托邦,却也是一个愿景宏大的思维实验。如上所述,它颠覆了现实社会运行的一些根本性假定,然后展开了富有野心的想象。
相比之下,另一部“太空歌剧”的代表作《星球大战》系列的设定,就要保守得多。上层是一小撮掌握生产资料的精英,下层是贫困无依的民众,比如小阿纳金与自己一家的奴隶主。这基本就是将罗马帝国搬到了太空背景中,就连君士坦丁堡民众为之疯狂的赛车游戏都没有落下,只不过提供动力的不再是四匹骏马,而是拉东—乌尔泽引擎。
科技虽然进步了,但对社会并没有造成巨大的冲击和改变,读者在现实生活或历史记载中看过太多类似的社会,而且这些科幻社会往往比现实社会更加刻板和脸谱化,几乎带有寓言色彩。换句话说,科技是古老故事母题的一层外衣或者调料,而并不是故事要探讨的主题。由此更能反衬出《星际迷航》的独特魅力。
1968年的《星际迷航》第一集剧照。
《星际迷航》对科技如何影响社会的深入探讨,是有渊源的。从小钟爱《星际迷航》的法国经济学家马努·萨阿迪亚认为:“(阿西莫夫)是启发《星际迷航》的未来观点的主要源泉。”阿西莫夫是最早对机器人与自动化技术表现出乐观态度的作家之一,其成果就是“机器人系列”。他在1942年的短篇小说《环舞》中就提出了著名的机器人三大定律。这些小说中蕴含的基本假定是:自动化技术是有益且能够替代人类劳动力的。
这也正是《星际迷航》中对科技描绘的主色调:科技没有失控反过来奴役人类,没有在肉体上消灭人类,没有泯灭人性,也没有剥夺人类生存和劳动的意义,反而在最充分的意义上解放了人类,让人类能够自由地发扬出自己的全部潜能。
虽然整体而言,经济学与科幻作品之间的交集是比较少的,即使是包括经济学设定在内的社会设定较为丰富的《星际迷航》,也基本停留在宏观的基本原则层面,而并没有基于数理推导与定量分析的程度。《三体》中对黑暗森林法则的概率论推导,勉强可以算是一个例外。
但是,如果我们将经济体系推广到奥地利学派的“行为学”层面,那么与广义经济学相关的作品还是有的。米塞斯主张,经济学是一门更偏向应用逻辑的纯粹科学,并将以经济学为代表的知识分支称作“人类行为学”。
《三体》中就对此给出了直接的表述:黑暗森林法则。前半生屡遭悲惨,对人类心生厌恶,于是决定联系三体世界,诱使人类毁灭一切的叶文洁,给出了两条“宇宙社会学”的公理:生存是文明的第一需要;文明不断增长和扩张,但宇宙中的物质总量保持不变。在这样的宇宙中,交流成本远高于打击,高级文明的大杀器如水滴、二向箔等能够轻易消灭低级文明,同时不引来更高级文明的打击。只要暴露,就会受到打击;想要生存,只能尽可能不暴露自身。
显然,《三体》的设定几乎与《星际迷航》背道而驰。瓦肯人发现刚刚解锁曲速飞行引擎的“凤凰”号没有将其击毁,更没有顺藤摸瓜将刚刚迈入星际文明门槛的地球消灭掉,反而帮助第三次世界大战后的地球开展重建,并与宇宙中的其他种族建立关系,最终形成了和谐一体的星际联邦。
除了涉及经济与社会设想要素的科幻作品,经济学家偶尔也会从科幻小说中汲取灵感,比如诺贝尔奖得主保罗·克鲁格曼1978年的论文《星际贸易理论》。文章讨论的问题是:将货物以接近光速从A星系送往B星系时,除了运输费用以外,还应该考虑到时间利息。因为根据爱因斯坦相对论,速度可以改变时间,运动速度越快,时间流逝就越慢,速度达到光速时,时间就会停止。比方说,飞船上的人感觉10年就到达了B星系,但A星系中的人可能却过了15年,于是A星系中的人会觉得自己的货款被多占用了5年时间,会要求收货方补偿时间利息。经过一番猛如虎的计算,最后得出了两条“无用但正确的定理”(论文原文):利息成本的时长应该按照A星系的时间计算;星际间资本市场的回报率应该相同。
如今,柯克舰长的初代饰演者威廉·夏特纳实现了九十老翁也能上天的壮举,他乘坐的“新谢泼德”号虽然没有曲速飞行技术,但也让我们距离《星际迷航》中的太空航行梦想更近了一点。相比之下,剧中描绘的“后稀缺”经济体系尽管似乎还停留在乌托邦的层面,却依然以其宏大的想象力,彰显着那个辉煌的科幻黄金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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