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境营地被扫除后, 海地难民危机远未结束
2021/11/15 | 记者 王朝 | 编辑 漆菲 | 收藏本文
今年9月,数万名海地难民经过漫长而艰苦的旅程抵达美墨边境后,滞留在美国得克萨斯州小镇德尔里奥(Del Rio)的一座边境大桥底部。
他们搭建的“营地”条件恶劣:大多数人没有可供休息的帐篷和睡袋,只能睡在衣服和毯子上,食物和水极度紧缺,几乎没有卫生设施。这还不说,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不会说英语,无法与边境官员沟通。但在美国国土安全部部长马约卡斯(Alejandro N. Mayorkas)的要求下,仅仅几天,几万人的居所就被清扫一空。
“从南美来到美国需要步行两三个月,他们只能在丛林里、湖边和地板上睡觉,一路遭到抢劫、猥亵、攻击甚至强奸。”为这些人组织救援行动的非政府组织“休斯敦海地人联盟”(Houston Haitians United,HHU)秘书罗兰达·查尔斯(Rolanda Charles)向《凤凰周刊》介绍说,“有些人告诉我,他们在路上被枪顶着头,被迫看着自己的妻子、孩子被强奸。”
有些人足够幸运,能登上巴士被疏散到美国其他城市等待救援。但罗兰达说,他们不知道谁能上车,也无从了解那些没能登上巴士的人到底去了哪里。
三周内,超7500名海地难民被驱逐
据美国国土安全部估计,9月9日至25日,近三万人抵达得克萨斯州德尔里奥的边境区域,而这座小城只有约35000名居民。这是自2018年中美洲“移民大篷车”事件以来,美国南部边境遭遇的又一起危机。
德尔里奥与墨西哥科阿韦拉州阿库尼亚市隔着一条格兰德河(Rio Grande),河上横着一座国际大桥。作为美国和墨西哥的界河,格兰德河虽然意为“大河”,但到德尔里奥流域,浅处仅将将及膝,很容易涉水过河。
两周之内,每天有数千人从墨西哥蹚过格兰德河跨越边境,他们绝大多数来自海地,也有来自古巴、哥伦比亚、委内瑞拉等其他拉美国家的难民。
2021年9月19日,美国得克萨斯州德尔里奥,一名骑马的美国边境巡逻人员试图阻止几名海地难民进入格兰德河岸边的营地。
沿着水泥浅堤蹚过河,他们并没有得到当地的欢迎:美国总统拜登延续了其前任特朗普在2020年3月疫情流行时期的政策,引用通称“第42卷”的公共卫生法,拒绝所有边境庇护申请,并授权国土安全部迅速驱逐和遣返无望进入美国的移民。与此同时,墨西哥政府近几个月也拒绝接收海地人入境。
即便他们能够幸运获得移民法庭的“门票”,也需要和其他数千名申请者一起排队,此后更要等待积压多年的大量案件的审理。
滞留者进退失据,被迫在国际大桥下搭建起临时营地,等待好运砸到自己头上。营地内,几乎所有物资补给都需要从河对岸的阿库尼亚市获取,墨西哥小贩则等着向难民们高价兜售必需品。人们在两岸之间拉起绳子,以免过河的人被水流冲走。
据美联社报道,有些人在墨西哥给手机充电、领取亲戚的汇款,然后才能购买饮用水和食物。酷热和恶劣的卫生条件让很多人病倒,有的孕妇不得不在没有消毒的环境中生产。
美国“边境报告”网站通过实地走访发现,国民警卫队仅为营地提供了约20间移动厕所,有时还会阻挠来自当地教会和人道主义组织提供的物资卸货,绝大多数人睡在纸板箱、垃圾堆和衣服上。
美国众议员托尼·冈萨雷斯9月16日走访现场后说,“这是我见过最糟糕的情况。这里没有南部边界,就是纯粹的混乱。”
美国边境巡逻的鞭打比好运先砸到他们的头上。由于人数激增,德尔里奥市长9月17日下午宣布关闭国际大桥的美国关口,所有人被美国国民警卫队和边境巡逻人员赶回桥底。
一些正在过河的人被骑警用控马的长缰绳鞭击,这一场景被记者拍下,由于与19世纪奴隶主鞭打奴隶的行为类似,很快在美国社会引起巨大争议。拜登不得不承认,“这让美国难堪,但不仅仅是难堪——这是危险的,是错误的,它向世界和国内传递了错误的信息。”
几天后,在各方压力下,国土安全部宣布暂停德尔里奥的骑警巡逻,但增加了遣返航班和人员处理速度。这让已经抵达的海地难民们进退两难。
此时营地人数依然在增加,从9月初的两千人增至17日的上万人。马约卡斯于9月20日抵达边境,宣布美国和周边相关国家会达成遣送协议,以期尽快结束德尔里奥的人道主义危机,并警告说,“如果你非法来到美国,你将被遣返。你的旅程将不会成功,还将危及你和你家人的生命。”
几天后,德尔里奥的营地被彻底清空。9月24日,马约卡斯宣布营地关闭时援引数据表示,有3万人从德尔里奥边境入境,其中1.2万人获准向美国移民法庭提出申请,其中8000人“自愿返回墨西哥”,还有5000人仍在处理中。
法新社10月8日引述国际移民组织(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 of Migration)的数据称,超过7500名海地难民在不到三周的时间里被美方驱逐出境。
据罗兰达介绍,最多时有1.4万海地人在德尔里奥边境滞留,但她不知道这些人的最终去向,可能有些人被送往边境其他地方,她所在机构HHU只救助了大巴送来休斯敦的1820人。当被问到谁来决定哪些人能上大巴时,罗兰达直言,“我们也搞不清楚为什么有些人可以。”
要想登上疏散往其他边境城市的巴士,首先需要在国内有担保人可以联系,但这些人中也只有少数人能登上巴士,其他人或被送上飞机遣返海地,或被墨西哥政府送往其他地区,没有清楚的区分标准。
两名边境官员告诉美联社,单身成年人会被优先考虑。根据先前对寻求庇护者的处理惯例,没有父母照顾的幼童、孕妇、有年幼子女的家庭和有医疗问题的人等弱势人群也有优先权。
休斯敦大学法律中心移民诊所的律师杰弗里·霍夫曼形容,“学者们论述过所谓‘难民轮盘赌’或‘避难轮盘赌’,很大程度上这取决于个案情况。”
而拜登政府在此次事件中反应迟缓、处理失当,也引来朝野两党的批评。
美国海地问题特使丹尼尔·富特9月23日向国务卿布林肯递交辞呈,称“美国政府在美墨边境将数千名海地难民驱逐出境,既不人道也是适得其反的”。共和党的得克萨斯州州长阿博特亦批评说,“拜登政府处于完全混乱的状态,边境危机处理得就像从阿富汗撤离一样糟。”
不少民主党人士也批评执法人员对移民的处理过于暴力,和拜登选前号称将扭转特朗普移民政策的承诺不符,并且大量海地人的遣返违背人道主义原则。根据美国国务院的数据,本预算年度仅有11411名难民获准进入美国,为20年以来新低,特朗普时期的严控政策依然没有太大变化。
“听说特朗普下台,便误以为可以前往美国”
海地地处加勒比海伊斯帕尼奥拉岛西部,人口约1200万,是联合国确定的“最不发达国家”之一。2010年经受造成三十万人遇难的里氏7.0级大地震后,海地基本陷入瘫痪,大量移民逃往拉美和美国,政府内乱、黑帮暴力和热带风暴导致灾后重建极其缓慢,国际社会投入的一百多亿美元援助几乎毫无成效。
今年7月海地时任总统被刺杀、8月再次发生7.2级大地震,更是雪上加霜,海地几乎陷入无政府状态。中国驻联合国大使耿爽10月4日发言时再次强调,“国际社会长期以来对海地的输血、供氧式帮扶模式效果不彰,也不可持续。”
海地的国内危机也是数次移民潮发生的根本原因。
据美国海关统计,从去年10月到今年8月,有超过2.9万名海地移民从南部边境进入美国,远超往年同期的3653人。《华盛顿邮报》称,早在7月时就有一万余海地移民聚集在哥伦比亚的海滨城市内科利(Necoli),等待前往巴拿马,然后穿越中美洲和墨西哥去往美国。路上也有许多途经国家的国民因为经济困难加入移民大军。
许多海地难民早在2010年就逃往拉美避难,由于疫情严重和经济衰退而难以维持生存,不得不另寻避难所。很多人压根儿不了解拜登政府,只是听说特朗普已经下台,就误以为可以前往美国。
今年5月颁布的一条延长令更是在海地社群内部引起广泛误解。该延长令主要针对2010年地震以来美国对海地国民发放的“暂时保护身份”,这种特殊保护允许海地人在美停留,而在政策更新后将延长18个月居留期。大量住在拉美的海地人在春季获得该消息后就试图启程前往美国。
但其实,马约卡斯当时就宣称,这项新举措只针对5月21日前入境的海地国民,而在9月20日的一份声明中,截止日进一步明确为7月29日——这些关键信息并没有在海地社群中得到足够强调。
美联社则引用“海地桥梁联盟”(Haitian Bridge Alliance)的消息称,人口贩卖集团可能故意在社交网络平台上推荐从阿库尼亚市入境。其中有不少在智利、巴西避难的难民参与了这次纵贯美洲大陆的长征。
社交平台上,有很多关于如何从南美跨越数个国家边界的“攻略”分享,包括如何穿越丛林、应对边境警察及黑帮等等。这些材料虽然让移民能够了解到路程艰险,却也客观鼓励了他们去尝试。
今年4月,“科技透明度”项目(Tech Transparency Project)发布了一份名为《引诱移民的人口贩子充斥脸书》的报告。报告披露,脸书对平台上的非法移民主页毫无审查,其中有很多不实信息,让移民低估将会面临的困难,白白将钱交给蛇头。
哥伦比亚广播公司(CBS News)10月14日获得的一份未经公布的政府数据亦显示,自2020年3月边界禁令生效以来,滞留在美国南部边境的数十万移民中,只有3200多人接受了人道主义保护筛查,超过116.3万人被迅速驱逐出境。
边境小城提出上诉,抗议联邦政府不作为
虽然德尔里奥边境暂时清空了,但还有无数人正孤注一掷地试图前往美国。
巴拿马外交部长莫伊内斯在出访美国时表示,该国边境尚有近6万人等待通关北上。而墨西哥与危地马拉接壤的塔帕丘拉(Tapachula),有团体控诉墨西哥与美国合作,有目的性地拖延入境许可。为了突破封锁,他们将在10月23日组织“母亲大篷车”行动,再次北上。
“边境报告”网站引用墨西哥当地消息称,塔帕丘拉已出现以2.5万比索(约合7827元人民币)价格购买一个墨西哥老婆的生意,移民可以此换取墨西哥身份。另据英国广播公司(BBC)10月10日报道,危地马拉警方发现126名被困在遗弃集装箱中的非法移民,他们中绝大多数都来自海地。证据显示,美国边境很快将迎来新一波难民潮。
马约卡斯不得不在10月5日再度表态称,国土安全部随时准备部署人员,并将调拨人道主义资源、食品供应、设施、运输和医疗服务,与社区展开合作,一同应对未来的难民潮。他还辩解说,被用以拒绝移民的“第42卷”并非移民政策,而属于公共卫生政策,需要由卫生部门来取消,这些并不在其职权范围内。
2021年9月18日,数千名难民通过格兰德河进入美国后,在得克萨斯州德尔里奥国际大桥附近避难,等待美国移民当局的处理。
不过,这一政策已在司法层面受到挑战,一度被上诉法庭暂停。而据路透社报道,美国国务卿布林肯出访墨西哥时寻求加强美墨关系以应对边境问题,其间谈到海地移民问题时称,海地移民不会成功抵达美国。
回到美国最基层的边境社区,得克萨斯州并不是海地裔美国人的传统聚居地,大多数海地裔生活在东海岸的佛罗里达州、波士顿、纽约等地,当地没有多少组织可提供帮助。休斯敦的海地裔居民数量相比东海岸更有限,救济压力也更大。
罗兰达说,他们一直知道有大量海地难民正前往美国,但不清楚情况有多严重。9月的边境危机显然超出了他们的预期,“直到9月20日难民抵达休斯敦时,我们才开始有些实感”。当天下午6点一直到次日凌晨3点,其所在的HHU一直在帮助安顿难民。
据罗兰达介绍,美国基督教教会联合会(National Association of Christian Churches)向HHU提供了安置设施,为难民提供了可供换洗的衣服、淋浴和床铺,他们将等待被国内担保人接走。但这些设施只供他们停留24至48小时,此后他们需要转移到其他地方安身。
HHU则组织了952名志愿者为只会说海地克里奥尔语的移民提供翻译服务,帮助他们完成各类申请和购买离开休斯敦的机票,并准备一些海地特色菜安抚这些人。入境后的移民需在14到30天内到移民办公室报告,确认自己之后能否获得长期居留身份。这段时间后,他们将面临何种命运依然未知。
在同样接收了难民的埃尔帕索等其他城市,不少像HHU这样的民间组织填补了边境上的人道主义空白。
它们多数是宗教组织或海地裔社群团体,其中“巴尔韦德边境人道主义联盟”(Val Verde Humanitarian Coalition)是在边境提供物资的主要组织,他们的救助数量从每月100人涨至每周100人,甚至每天100人,连德尔里奥当地教堂也开放给了难民。
尽管美国其他地区的海地侨民和黑人权益组织积极捐款捐物,但只能稍微缓解边境的严峻局势,一旦后续有更大的移民潮涌入,将给当地带来难以应对的重压。据悉,巴尔韦德县已在10月4日通过投票,准备就边境危机向拜登政府提出上诉,以抗议联邦政府的不作为。
得克萨斯州州长阿博特则与另9名共和党州长一道,呼吁拜登政府采取10项措施来解决日益恶化的边境危机,包括修建边境墙、全面恢复“留在墨西哥”政策等特朗普时代的措施。
有媒体估计,面对各方压力,拜登政府或将于11月重启“留在墨西哥”政策,将数万名移民申请者挡在墨西哥等待美国审理程序。这一政策在拜登上台后被停止,又在8月时根据得克萨斯州方面的上诉被要求恢复,目前联邦政府仍在试图推翻这一裁决。此前的9月28日,共和党控制的佛罗里达州同样起诉拜登政府针对无证移民的“抓后即放”政策非法。
美国政治网站RealClearPolitics认为,由于拜登和民主党在得克萨斯州拉美裔选民中的支持率正在下降,原本民主党占优的格兰德河区域各选区将会变成双方争夺的焦点,甚至有倒向共和党的危险。一旦拜登无法在边境政策上站稳立场,将会大大削弱民主党在中期选举稳固两院控制权的可能性。
罗兰达并不想评价现政府的边境政策,她更关注未来海地难民的生存处境。“现有的那些政策早就存在了,并不是来自拜登,甚至比特朗普还早,已经很久了。”她说,“想要真正有所改变,需要成千上万的人去对政客们施压,否则这样的景象只会年复一年持续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