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网贷陷阱前传: 卡债风暴重创整个世代
2021/11/05 | 作者 霍安治 | 收藏本文
许多网贷广告引发台湾社会的公愤。譬如空姐检查网贷额度后欢喜嫁老农;无业女青年豪情宣示“去工作前,我想先看看世界”,用网贷环球旅行;农民工搭飞机想开窗被嘲笑,大老板出面解围,“升舱,别被那些没有礼貌的人给笑话了”,升舱的钱由网贷来出。最敏感的利息被一句话带过,“万元日息,还没有一瓶水贵呢”。
以手机为平台的网贷喊出“310模式”,3分钟申请、1分钟到账、0人碰触钱。大老板激情呼喊这是“使年轻一代不担心钱”的伟大科技,却不深谈网贷的火爆成功来自“过度消费”。
唐代诗人李商隐诗曰:“历览前贤国与家,成由勤俭破由奢。何须琥珀方为枕,岂得真珠始是车。”消费者若量入为出,保持中国传统的勤俭美德,网贷则是没有赚头的。商家唯有设法颠覆理智,诱导大众任性消费,“310模式”才能赚钱。劝诱大众借钱乱花的网贷广告,因此不断突破理智下限。
其实,“310模式”不是什么创新产品。早在20年前,台湾金融业就已利用现金卡与信用卡成功推出“310模式”。现金卡与信用卡俗称“双卡”,比起今日的手机网贷毫不逊色。办卡做到5分钟快速发卡,取钱只要到提款机按几个钮,审核门槛降低到给张名片即可办,广告的滥情指数更远超过今日的网贷。网贷广告的“万元日息还没有1瓶水贵”,双卡广告却喊出“借1万元,每日只需5元利息”。当时台湾一瓶矿泉水10元,万元日息只有半瓶水贵。
双卡轰轰烈烈炒起“过度消费”热潮,最终造成“卡债风暴”,让70万人沦为欠债“卡奴”,造成无数人间悲剧,更重创了整个世代。
“节约是美德”的传统道德观瓦解
于1999年问世的万泰银行“乔治&玛莉现金卡”,是卡债风暴的始作俑者。其一系列促销广告轰动全台,造成过度消费狂热,至今仍被视为广告史上的经典杰作。
最热门的一则促销广告,是一名青涩小伙在酒吧“装逼”,点杯高价调酒,倾听高端人士的成功经验,只听到众人热议名为“乔治&玛莉”的神秘大款。“乔治&玛莉帮我订了一部新车”,“出国玩也是乔治&玛莉出的钱”,“乔治&玛莉帮我付房子的头期款”。问明了乔治&玛莉原来是张“让你爱现就现,把梦兑现”的现金卡,赶快办一张,名车美妻轻松入手,“我老婆,乔治&玛莉帮我追的”。
“乔治&玛莉”所推崇的消费新观念,如同一把野火,成功颠覆了台湾大众的用钱观。
两蒋时期力倡节约,任性消费是不道德的愚行。蒋经国开始执政时提出“八项政治与社会革新”,第一项就是“要节约,不浪费,国民都应杜绝奢靡,培养社会善良风气”。欧美当时流行个人支票与信用卡等信用消费工具,刷卡时看不到现金,容易乱花钱,台当局视如洪水猛兽。
信用卡1974年进入台湾,当局坚持“先存款后消费”,刷卡金额不能超出银行现有存款,使信用卡降级为“签账卡”。当局又成立“联合签账卡处理中心”,垄断发行以便严管,老百姓花钱只能以现钞量入为出。
李登辉主政之后,迅速放松信用卡管制。1989年,台湾开放不必存款即可刷卡的“循环信用”,1992年开放信用卡预借现金,1993年更解除垄断管制,开放银行直接发行信用卡。1990年代,全台银行铆足全劲儿推销信用卡,发卡量于1996年突破1000万张。只是老百姓节约观念根深蒂固,刷卡谨慎,更不习惯以信用卡借现金,银行迟迟无法赚大钱。
直到“乔治&玛莉”横空出世,才粉碎了“节约是美德”的传统道德观。银行以滥情广告燃起过度消费的欲望之后,下一步是大手笔滥发卡片,收割过度消费的成果。
到提款机插卡即可借出现钞的“现金卡”,在20年前的台湾是非常新奇的。早年向银行借钱很麻烦,不但要严审工作、收入与资产,还要调查信用状况,光是在柜台填表格就要耗上半天。“乔治&玛莉”大开方便之门,大幅降低借钱门槛,更免掉了恼人的柜台办理,喊出“使用手机、网络、传真办卡不用等”。至于发卡量已打破千万张的信用卡,也不能浪费,提款机加上信用卡预借现金功能,就是现成的现金卡。
“乔治&玛莉”获得巨大成功,开创出崭新的“双卡”小额贷款业务,业内估计市场潜力高达新台币3000亿元。万泰银行大赚特赚,两年间股票上涨8倍。全台银行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鲨鱼,疯狂争抢双卡市场。
抢市场的首要关键,在于精确锁定客户。各大银行得到相同结论,使用双卡借钱的人群大多是社会经验不足的年轻人。
各银行全力激发消费兽性
以双卡借钱,利息非常恐怖。利率超过20%为非法高利贷,双卡利率普遍设定在13%到18%之间。然而,银行是钻法律漏洞的专家,只要精巧插进各种“开办金”“手续费”与“违约金”,实际还款就能突破20%大关,等于合法放高利贷。
一朝不慎“刷爆”卡片,欠上银行钱,还款先计算未偿还的利息,复利滚动,再加违约金。许多人辛苦还款多年,才发现还的钱都是复利陷阱滚出来的糊涂新债,越还债越多。
“你还的钱会先被拿去还利息。”律师王至德说明银行的黑心陷阱,“你还得再久,都是在还利息,本金永远没还到,所以每个月利息都还是这么高。本金如果是120万,每年利息是24万,每个月要还2万的利息。”
高利贷、砍头贷、复利陷阱……双卡吃人不眨眼,只有没耐性细看服务条款的年轻人,才会用双卡向银行借钱。据统计,60%以上的双卡持有人是20到39岁之间的青年,其中大学以上高学历青年超过半数。
高学历青年眼高手低,梦想着一步登天,“活成我想要的样子”,却缺乏社会经验,如同待宰羔羊。各大银行猛出奇招,紧咬猎物,按照高学历年轻人的心态打造双卡产品。台新银行“YouBe现金卡”高歌“精彩故事我来创造”,送货小哥刷卡借钱就能逍遥玩乐;中华商银“MIKE现金卡”主攻剩男心态,带张现金卡才能约会泡妞;诚泰银行“金太郎现金卡”赤裸裸鼓吹过度消费,“想买就买,买个过瘾”。
国际大银行见猎心喜。台湾本地银行眼光窄浅,营销手法太土气;国际大银行则以专业团队制定行销策略,出手精确稳狠。花旗银行推出“花旗仕女卡”,瞄准女青年的贵妇梦,堪称市场行销的至尊范例。天主教辅仁大学社会学系一篇硕士论文,点明这个奇招,诱导“20到30岁的年轻女性,利用信用卡的消费额度,预借一个自身金钱能力尚无法负荷的生活风格”。
第二大客源是贫困缺钱人群。银行大打广告,鼓吹房租等日常开销也用双卡借钱,更大肆调降办卡门槛,有张名片就发卡,让财务状况不佳的人群也能借钱。更糟糕的是,银行使出“以卡办卡”的黑心招。只要已有其他银行的双卡,就能通过办卡信用审核。媒体质疑,银行却振振有词,指出顾客已有其他银行的双卡,代表信用已受审核,不需费事另审。事实上,“以卡办卡”经常是“以债还债”,向新银行刷卡借钱,还旧银行的卡债。
信用审核简化到一张名片,就能实现不可思议的办卡速度。现金卡问世之初,办卡尚需半个小时,两年后只要5分钟。
双卡大获成功,银行竞争激烈,各种“双卡”超过800种,必须以更有力的策略鞭策消费者加大力度花钱。于是,银行纷纷使用增加额度的绝招。一张额度2万元的现金卡,只要准时还钱,额度主动调高。“乔治&玛莉现金卡”最高调升到30万,“金太郎现金卡”更直接喊出100万最高额度,全力激发消费兽性。
借钱总得还。双卡迅速造成大批还不起卡债的“卡奴”,当时执政的陈水扁当局却迟迟不愿管理双卡歪风。原因在于,双卡造成的过度消费,有效美化了经济数据。
刺激经济的迷思
2000年,民进党首次执政,2001年经济衰退2.17%。困难时期理应节约,当局却使出各式各样近似投机的粗暴手法刺激本地消费,果然在纸面上有效拉起经济成长率,双卡是功臣之一。
“在2001年,经济成长率衰退时,信用卡预借现金金额增加,其中消费上升一部分原因为日常消费……另一部分则可能是非必需品的消费。”台湾“金管会”分析了双卡刺激消费的妙用,“在经济成长率衰退时,所得下降,理论上消费也应该下降……显示(2001年)消费者对整体经济状况是比较没有感觉的。”
双卡在手,花钱失去理智,就能在“整体经济状况”萧条时任性花钱。许多深陷衰退的经济体,同时期都用了这个损招。韩国于1997年亚洲金融危机时经济破产,政府饮鸩止渴,鼓励信用卡借钱消费。1999年,全韩信用卡3890多万张,2002年增至1亿余张,私人消费年成长最高达到7.9%;香港地区也在1998年放手增加信用卡流通量。
借钱消费的恶果迅速爆发,香港地区与韩国双双爆发卡债危机。香港地区的信用卡坏账率于2002年第3季暴增至14.55%,韩国坏账率在2003年第4季飙到14.05%。
台湾大众较为理性。据“金管会”分析,台湾大众实际上只迷失了2年。到了2002年,消费者已渐渐恢复理智,“根据整体经济状况来消费”,双卡原已走到末路。然而,贪腐使双卡起死回生。
陈水扁自2000年起推动两次金融改革,由当局主导银行兼并,扬言只留一半银行。全台53家银行恐慌万分。有门路的大银行向绿营高官进贡,造成大批“金改”弊案。小银行只好想方设法冲高业绩,以求谈个并购好价钱。产业崩落,企业放款欲振乏力,双卡造成的“消费性金融”却是潜力十足。
因此,在消费者恢复理性的2002年,银行变本加厉疯狂推销双卡,台当局冷眼旁观。卡债风暴研究专家夏传位指出,“银行与政府似乎都表现出投机的心态”。
台当局刻意放纵,使双卡的促销手法走火入魔。在双卡出现颓势的2002年,大众银行推出“Much现金卡”广告,运用形象正面的艺人温馨喊话,将刷卡借钱吹捧为高尚之举。“借钱不是难看的事,借钱是高尚的行为,因为你在对自己负责。”
双输:卡奴不受同情,银行引火自焚
台湾卡债风暴于2005年爆发,坏账率于2006年5月达到4.98%,70万人沦为“卡奴”。
“过度消费”被公认为卡债风暴的祸首。麦肯锡2005年报告估计,70%的双卡债务用于“奢侈消费”。台湾“青辅会”调查显示,青年的过度消费最为离谱:“30岁以下的卡债背负者,欠债的最主要原因是过度消费,债权银行最高高达十家。这些卡债背负者虽然月收入平均只有2万到2.9万元,但欠债金额却高达100万到199万元。卡债者的欠款金额与平均月收入比,高达50倍到60倍。”
欠下银行钱的下场很凄惨,讨债公司暴力催收,法院起诉查封财产。台当局则继续冷眼旁观。
香港爆发卡债风暴时,特区政府迅速推出救助方案,要求银行协商“行继债务舒缓计划”。实在还不起,则以宣告破产解决。香港破产署特意简化破产作业处理时间,给卡奴一条生路。台当局拖到2005年底才推行债务协商机制与“更生程序”,而银行又是漫天开价。
据“法律扶助基金会”统计,债务协商办理3年,成功件数22万余件,仍还不起钱的“毁诺率”却高达一半。寻求“更生”的卡奴共6万余人,实际通过13.7%。至于破产,几乎不可能批准。一名检察官以“卡奴,别企望成为‘破产人’”为题撰文,警告卡奴不要梦想“只要申请破产,满屁股的债务便马上勾销”。
老百姓并不同情卡奴。《经济日报》的一篇报道写道:“部分卡债族在媒体上诉说着欠债的悲情故事,但你知道有些卡债族的钱花到哪里去了吗?根据一份研究报告显示,六成四的卡债族的支出,是在百货公司、酒店、KTV、珠宝等非民生性的奢侈品支出。”
卡奴总数约在50万到70万人之间。若按一般利息欠债,总有还清之日,但银行卡债是还不完的复利高利贷。卡奴沦为社会边缘人,自杀惨剧层出不穷。能还债脱身的卡奴大多依靠亲友借钱,台湾家庭或多或少都有为亲友凑钱还卡债的经验。
更惨烈的是,卡奴大多是20到39岁的青壮年,原处于上养亲老、下抚妻女的壮盛年华,沦为家庭负担,志气一败涂地。由此产生的连锁效应,沉重打击了整个世代。
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银行并未赚到钱。还不出钱的卡奴,造成巨大的逾放呆账,压垮了银行。首创“乔治&玛莉现金卡”的万泰银行,于2006年亏损近1个资本额,最终由陈水扁当局引进美国私募基金强力改组,银行老董只能拱手退出。燃起全台过度消费狂热的现金卡,不但毁了青年,也毁了银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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