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8月2日，东京奥运会女子200米预赛在东京新国立竞技场如期开赛，田径场上却少了一名运动员的身影——白俄罗斯选手克里斯蒂娜·季马诺夫斯卡娅。

就在前一天，她被白俄罗斯奥委会取消了参赛资格，并被要求立即返回国内。被白俄罗斯奥运代表团随行官员带至羽田国际机场后，季马诺夫斯卡娅拒绝登上返回明斯克的飞机，并向机场的日本警方寻求政治庇护。在波兰驻日本大使馆待了两晚后，当地时间8月4日晚，她凭人道主义签证抵达波兰首都华沙。

这场看似因运动员和教练闹矛盾引发的风波，逐渐演变成一场外交事件。随着国际奥委会、日本政府、波兰政府、联合国难民署等各方迅速介入，这一风波引发全球关注。这位不愿回国的运动员也让本就处在风口浪尖的卢卡申科政权再一次面临舆论危机。

一条社交动态招致祸端

对于出生在白俄罗斯东部小镇的季马诺夫斯卡娅来说，她早期的短跑经验主要限于一些地区比赛，以及“在院子里与男孩的比赛”。

“我通常会赢。”《卫报》援引季马诺夫斯卡娅在2015年一次采访中的话说。季马诺夫斯卡娅的父母对她的奥运梦想心存疑虑，但在祖母的帮助下，她成功说服父母，从而坚持了自己的短跑事业。

2019年，季马诺夫斯卡娅在意大利那不勒斯世界大学生运动会女子200米比赛中为白俄罗斯摘得桂冠，同年她又在祖国首都明斯克举办的欧洲运动会上夺银。两年后，24岁的她终于如愿站上了东京奥运的舞台。虽然在100米预赛中位列小组第四，无缘决赛，但她还是积极备战后续的200米项目。可是，她却没能第二次站到起跑线前。

给季马诺夫斯卡娅带来麻烦的是赛前她在社交平台Instagram上发布的一则动态。“我刚刚得知消息，原来我还将参加本届奥运会的第三个项目——4×400米接力赛。事实证明，我们‘非常酷的老板’像往常一样为我们决定了一切。他们搞砸了，那些飞来参加她们生命中第一次奥运会的女孩们没能够接受足够的兴奋剂检测。于是他们决定采取骑士的举动，让我成为接力的一员。真酷！做得好！”

她提到的“女孩们”指的是白俄罗斯田径运动员玛丽亚·若迪克、安娜·米哈伊洛娃和克里斯蒂娜·穆利亚尔奇克。后两位原本准备参加4×400米接力赛，但就在东京奥运会田径赛事开赛前不到36小时，因为未能达到反兴奋剂机构田径诚信小组（AIU）对于“高风险国家”兴奋剂检测的特殊规定，她们失去了参赛资格。

“应AIU的要求，若迪克和我们的两名短跑选手安娜·米哈伊洛娃和克里斯蒂娜·穆利亚尔奇克被要求在奥运会开始前21天通过三项赛外兴奋剂检测。我们已经没有机会满足21天的要求。”白俄罗斯田径队主教练尤里·莫伊塞维奇表示。

由此，季马诺夫斯卡娅就在未经商量的情况下被安排顶上了4×400米接力的位置。显然，她对教练组的擅自决定并不满意，但她没想到，在互联网上发泄的怒火却让她的奥运之路就此终结。

被指责为白俄罗斯的“叛徒”

一段在社交媒体上流传的音频据称是在尤里·莫伊塞维奇、白俄罗斯官员阿图尔·舒马克与季马诺夫斯卡娅交谈时录制的。“你回家吧，不要在任何地方写任何东西，不要发表任何评论。我将我被告知的内容逐字逐句地告诉你。”其中一人在女人的哭泣声中说，“如果你想继续代表白俄罗斯在运动场上表现，就听听他们的建议。回家去找你的父母，或者去其他地方。让这种情况过去吧。否则，你动得越多，就像苍蝇在蜘蛛网中一样：它挣扎得越多，就越会被网缠住。”

根据白俄罗斯奥委会发布的声明，教练组采纳了医生对季马诺夫斯卡娅“情绪和心理状态”的建议，决定让她退出奥运会。尤里·莫伊塞维奇在接受采访时声称，他可以看出“她有问题……她要么与世隔绝，要么不想说话”。

但季马诺夫斯卡娅告诉路透社记者，自己正是因为在社交媒体上“谈论教练组玩忽职守”才被迫退赛回国。“他们明确表示，回家后我肯定会面临某种形式的惩罚”，她说，“也有隐约暗示称，会有更多人等着我。”

季马诺夫斯卡娅的担忧不是没有理由。尽管这位运动员的批评性言论是针对一项体育赛事的决定，她依然成为全白俄罗斯的众矢之的。

根据白俄罗斯体育团结基金会成员德米特里·纳沃沙 (Dmitry Navosha)的说法，白俄罗斯国内正在对她进行宣传打击，所有国有电视台都在猛烈抨击她，她还成为某些政府支持者的攻击目标。

白俄罗斯ONT电视台称，这名运动员“在赛道上没有任何异常表现”，“从一开始就表现得很挑衅”，并在东京机场“进行了示范表演”。一些白俄罗斯奥运冠军在媒体上谴责了季马诺夫斯卡娅的行为。

白俄罗斯持亲政府立场的名嘴格里高利·阿扎雷诺克 (Grigory Azarenok) 称她是“可怜的稻草人”，并建议将她送往一个经白俄罗斯抵达立陶宛的难民营——“给来自中东的两百名壮士”。

一位白俄罗斯议会议员向白俄罗斯国家电视台表示，季马诺夫斯卡娅的行为是“对白俄罗斯人民和她的运动员同胞的背叛”。

“出逃”早就带上政治色彩

在白俄罗斯，体育在举国各个层面十分受重视。在白俄罗斯共和国官网（belarus.by）上，体育与首都明斯克、人口、自然美景三项并列于首页，其文字介绍称，白俄罗斯国内对体育文化运动给予了巨大关注，而季马诺夫斯卡娅所从事的田径运动是该国最热门的体育项目之一。

自1997年起，白俄罗斯总统亚历山大·卢卡申科一直亲自出任白俄罗斯奥委会主席这一职位。直到2021年初，卢卡申科才将这一职位交了出来，由他的长子、白俄罗斯奥委会原副主席维克多·卢卡申科继任。

2019年底，卢卡申科为白俄罗斯代表团召开2020年东京奥运会动员大会时曾放狠话说，“所有训练员、顾问、专家、按摩师、医疗人员和其他人员，去之前都给我考虑清楚，东京到底值不值得去。”他带有警告意味地说道，“因为如果你们像游客一样去了，什么也没拿回来，就别回白俄罗斯了。”

去年，卢卡申科在大选中以压倒性优势成功连任，第六次当选白俄罗斯总统。然而，选举结果遭到反对派和部分民众对于卢卡申科操纵选举的质疑，白俄罗斯多地掀起反对卢卡申科的抗议活动。卢卡申科对此强力回击，白俄罗斯当局在大选之后的三天内逮捕了6000多名示威人士。

抗议活动持续了数月，其间陆续传来各界人士被捕的消息，其中不乏著名运动员，包括北京奥运会男子十项全能亚军克劳琴科。被捕前他因签署了一封公开信被国家队除名。这封公开信由1000多名白俄罗斯体育界人士联名签署，呼吁重新举行大选，结束酷刑和其他虐待，停止逮捕和平示威者。

2021年8月5日，波兰华沙，来此寻求庇护的白俄罗斯短跑运动员季马诺夫斯卡娅出席记者会时手持一件T恤，上面写着“我就是想跑步”。

同样签署公开信、参与抗议示威的白俄罗斯篮球明星叶莲娜·卢尚卡也在监狱里待了十多天，她曾两度代表白俄罗斯参加奥运会。事后卢尚卡告诉路透社，她在牢房里遭到狱警的严酷对待。床垫被收走了，由于没有冲水马桶和淋浴设施，她感染了虱子并且全身患上皮炎，以前的伤病也暴发了。

在抗议持续发酵期间成立的白俄罗斯体育团结基金会是一个为反对卢卡申科政权的运动员提供支持的非政府组织。该机构称，共有95名白俄罗斯运动员因参加和平抗议活动而被拘留，其中7人因和平反对政府而被控犯有政治罪；124人受到其他形式的镇压，其中包括35名运动员和教练员被国家队开除。

该基金会的创办者之一是白俄罗斯游泳运动员、三届奥运会奖牌得主阿里克桑德娜·赫拉希梅尼娜。她和同事亚历山大·欧佩金在今年4月被白俄罗斯调查委员会提起刑事诉讼。随后，赫拉希梅尼娜在eBay上出售其所获奖牌，包括一块在2012年土耳其世界短池游泳锦标赛上获得的金牌。她想以此支持白俄罗斯体育团结基金会和“所有白俄罗斯人”。

在白俄罗斯调查委员会的一份声明中，两人被指控“故意向外国组织散布和传播虚假信息”，“对白俄罗斯国家安全造成危害”。声明还称，白俄罗斯体育团结基金会的活动导致一些由白俄罗斯举办的重大体育赛事被推迟或取消，造成巨大的形象和经济损失，损害了白俄罗斯在国际体育舞台上的威望。

就在去年年底，国际奥委会公布了一项决定，称国际奥委会收到来自包括白俄罗斯体育团结基金会在内的多个组织以及多名运动员的控诉，据此，国际奥委会认为白俄罗斯奥委会没能保护白俄罗斯运动员免遭政治歧视，故采取多项行动对白俄罗斯奥委会和体育官员进行制裁，其中包括禁止时任白俄罗斯奥委会主席和副主席的卢卡申科父子出席东京奥运会。

白俄罗斯奥委会并不认同国际奥委会的决定，称其是基于对白俄罗斯国内局势的肤浅认识，是有成见并且受政治干扰的。今年3月，维克多·卢卡申科接替了父亲的位置，但国际奥委会并不承认该项任命。

这些都让季马诺夫斯卡娅的“出逃”带上了政治色彩。《纽约时报》称，季马诺夫斯卡娅有充分理由担心，她会在白俄罗斯被视为政治异议人士。

一场外交争端在酝酿

8月1日，季马诺夫斯卡娅被迫前往羽田机场当天，她通过白俄罗斯体育团结基金会发布了一则视频，声称自己处于压力之下，要求国际奥委会的介入。国际奥委会立即派遣工作人员前往羽田国际机场与季马诺夫斯卡娅见面，并发布推文确认季马诺夫斯卡娅“目前安全”。

英国媒体形容，一场外交争端在酝酿。法国和捷克第一时间表达了对季马诺夫斯卡娅的支持。捷克外交部长雅库布·库尔哈内克在推特上写道，“我认为白俄罗斯对待女运动员季马诺夫斯卡娅的行为是可耻的。捷克共和国准备向她提供帮助。”

在机场酒店度过一晚后，季马诺夫斯卡娅于8月2日下午走进波兰驻日本大使馆，大使馆外还有两名妇女前来支援她，其中一名手持象征着白俄罗斯反对派的红白相间的旗帜。

收留了诸多卢卡申科政权批评者的波兰早就向她抛出橄榄枝。波兰外交部官员马辛·普谢达茨发布推文称，季马诺夫斯卡娅已经“获得了人道主义签证，如果她愿意，可以自由地在波兰从事她的体育事业”。

季马诺夫斯卡娅原计划8月4日搭机前往波兰，不过在最后一刻却坐上了飞往奥地利维也纳的航班。一名波兰政府消息人士声称，这是出于安全和隐私方面的考量。这名消息人士提到了今年5月白俄为抓反对派迫降爱尔兰过境客机一事，声称这种情况尤其让人担忧。

2021年8月1日，日本东京，白俄罗斯运动员季马诺夫斯卡娅拒绝登机，并向羽田国际机场警方寻求帮助。

最终在8月4日夜里，季马诺夫斯卡娅凭人道主义签证飞抵波兰首都华沙，如愿开启了流亡生活。据美联社消息，季马诺夫斯卡娅到达机场大楼后不久拍摄的一张照片显示，她与白俄反对派政治人物拉图什科（Pavel Latushko）在一起。

与此同时，她的丈夫、同为运动员的阿赛尼·兹达内维奇夫也离开了白俄罗斯。尽管目前白俄罗斯处于限制大部分国民出境的状态，兹达内维奇夫仍在8月1日连夜乘飞机离开白俄罗斯，抵达乌克兰首都基辅。在基辅接受英国天空新闻采访时，兹达内维奇夫说，自己没想到事情会这么严重，“我决定离开时没有三思而后行”。

谈到此次冲突的原因，兹达内维奇夫评论道：“当时她很情绪化，因为被迫参加4×400米接力赛，而她本该去参加200米比赛。这就像一个拳击手被派去打架，只是为了保证这个国家参与了这项运动……”

“我们从来没有联系过任何反对派，也从来没有支持过反对派。”兹达内维奇夫强调，“我们只是普通的体育人，我们只是致力于体育，对反对派运动不感兴趣。”

季马诺夫斯卡娅在得知白俄罗斯奥委会官员拒绝让其参加200米短跑比赛后，于8月2日当天向国际体育仲裁法庭提出紧急仲裁，要求推翻该决定，允许其参赛，但仲裁法庭拒绝了她的请求。

流亡的白俄罗斯反对派领袖季哈诺夫斯卡娅声援季马诺夫斯卡娅称，“她有权获得国际保护并继续参加奥运会，调查白俄罗斯奥委会侵犯运动员权利的行为同样至关重要。”她还提议将所有参与“企图绑架”季马诺夫斯卡娅的人列入欧盟和美国的制裁名单。

去年白俄罗斯大选以来，卢卡申科政权与西方国家关系持续恶化。此次事件前白俄罗斯就已经遭受到欧美的制裁，白俄罗斯政治学家博尔库涅茨预测，该事件可能导致西方国家对白俄罗斯实施新制裁，而国际奥委会已经做出表态，正在考虑对白俄罗斯奥委会采取新的制裁措施。

目前，国际奥委会已正式就此事展开调查。当被问到是否会在奥运会期间就此事做出决定时，国际奥委会新闻发言人马克·亚当斯表示，无法估计调查需要多长时间，因为国际奥委会需要确认全部的事实，现在他们正在等待白俄罗斯奥委会提交关于该事件的报告。

此前，白俄罗斯驻东京大使馆在8月2日的一份声明中表示，白俄罗斯外交官前一日已抵达机场以“澄清情况”，并在必要时提供可能的领事和法律援助，但他们无法从日本代表那里获得有关季马诺夫斯卡娅的任何信息，后者也尚未与大使馆取得联系。

国际奥委会奥运执行主任克里斯托夫·杜比对美国广播公司说，“我们能（在此次事件中）做出很多贡献，但我们必须认识到有些不是我们的角色，其他组织或机构处于最佳的位置……当谈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其他人会做出正确的决定，但至少我们在这里，我们会在力所能及的地方提供帮助。”与此同时，欧美等国掀起新一波谴责卢卡申科政权的舆论浪潮。

两年前季马诺夫斯卡娅还是代表白俄罗斯出征国际赛场、为国家争金夺银的骄傲，如今却在东京迎来戏剧性的人生转折。当越来越多目光投向季马诺夫斯卡娅——这场风暴的中心，她却仍是那个向往站上田径赛道的短跑运动员。

“我非常想继续我的运动生涯，因为我只有24岁，我至少还有两届奥运会的计划。”她说，“现在唯一让我担心的，是我的人身安全。” （刘嘉对本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