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期以来，强制接种疫苗的问题在一个极度重视个人自由的国家，一直是一个禁忌。”在讨论民众接种意愿问题时，法国《世界报》曾在其社论中如此写道。但最近，这一禁忌却被法国历史上最年轻的总统马克龙打破了。

自今年7月21日起，法国民众的日常生活将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受限于“健康通行证”（Passe sanitaire)——一张必须完成疫苗接种，或者具备48小时以内病毒核酸检测阴性证明，又或者得过新冠肺炎的人才能得到的通行证。

为此，法国数十万人走上街头，抗议马克龙有关实施“健康通行证”与强制接种疫苗的新计划。“我已经打了疫苗，但我还是去示威了。我要抗议的是政府的极权方式。”来自巴黎的中年男子安东尼（Antoine）向《凤凰周刊》表示，他对政府的威胁态度感到“不可理喻”，“对于不执行检查的机构，政府威胁对其负责人施以判刑和4.5万欧元的罚款，想想看吧！”

迈向强制接种的第一步

“我们必须向全民接种疫苗的方向努力，因为这是重返正常生活的唯一道路。”7月12日晚，马克龙发表有关最新防疫政策的电视讲话。这是自疫情暴发以来，他做的第八次电视讲话。

在做了一大段政府抗疫措施卓有成效的铺垫之后，马克龙向2200万受众列出了具体的清单和时间表。有一点尤为触动人心：自7月21日起，健康通行证的应用范畴将扩展到接纳人数超过50人的文化娱乐场所。

尽管马克龙避免使用类似“强制接种”的用语，但观察者们认为，这不过是一种修辞效果。如今要想在法国得到日常生活中的小乐趣，拥有“健康通行证”将是一个必不可少的条件。

按照规定，所有12岁以上的法国人，出示“健康通行证”后才能进入剧场、电影院，参加演唱会或者其他文化活动。自8月起，所有餐厅、咖啡馆、2万平米以上的大型商场、医院、养老院、医疗护理机构以及飞机、火车和跨地区长途大巴都要检查“健康通行证”。

包括卢浮宫、奥赛博物馆、法国国家图书馆等在内的文化场所，均已通过官网公告、邮件或短信的形式提醒民众，自7月21日起需持有“健康通行证”才可入内。

不过，计划带12岁-17岁的子女去游乐园或餐厅的父母们，暂时不需要持有“健康通行证”。法国政府称，这项豁免决定是为了“不破坏家庭的夏日假期”，“对青少年来说，有关健康通行证的规定将从8月30日起生效”。

为了打消民众倾向于依靠核酸检测而逃避接种疫苗的念头，马克龙还堵上了另外一扇门：秋季之后，目前对全民免费的新冠病毒检测费用将由受检测人自行承担，这一费用从20至60欧元不等。

全法150万医护领域工作者将成为首批被强制接种疫苗的群体。马克龙要求，在医院、诊所、养老院、残疾人护理中心的护理人员和非医务人员，以及所有为老年人和体弱者提供服务者（含家庭服务的专业人员和志愿者）都必须接种疫苗。马克龙还定下了9月15日完成两针疫苗接种的最后期限，并警告，对以上工作者接种情况的督查将自9月15日开始执行，并承诺违规者将受到处罚。

总统讲话余音未了，卫生部长奥利维耶·韦朗（Olivier Véran）已经迫不及待开始补刀。他限令所有医护人员务必在8月1日前完成第一剂接种，对于8月底还没接种疫苗的工作人员，“如果继续工作的话，必须每两天出示一次病毒核酸检测证明”。如果拒绝执行，他们将被停职直至开除。

2021年7月24日，法国巴黎埃菲尔铁塔前面的特罗卡德罗广场，抗议者们正在举行示威活动，抗议法国政府对部分人实施强制接种疫苗和强制使用“健康通行证”的新计划。

对于所有被列入必须出示“健康通行证”名单机构的负责人，法国政府还发出狠话称，若是他们不按规定对其雇员做监督检查，可能面临一年刑期和高达4.5万欧元的罚款。

除此之外，行政法院还批准了扩大对感染者的隔离规定：感染者需要在指定地点隔离10天，目前隔离规定仅适用于外来入境者。警察和宪兵将有权检查感染者是否遵循了隔离规定，相关程序将交由羁押与自由法官监管。

政府表态前后矛盾受质疑

“毫无疑问，这是几十年以来法国总统发表的最为专制的讲话。”英国时政周刊《旁观者》的记者乔纳森·米勒（Jonathan Millier）发出惊呼。

在他撰写的《马克龙的新冠镇压是一个冒险的赌注》一文中，将上述讲话视为马克龙为了争取连任而做的铺垫。“我们被承诺会有一个法国版的‘重建更美好未来’计划（美国总统拜登提出的经济刺激计划），但前提是我们得遵循政府的指示，并且要由马克龙来继续执政”。

随着明年4月的总统大选临近，马克龙的任何重大决定都无法逃脱“为连任做铺垫”的嫌疑。就连上次大选为其入驻爱丽舍宫立下“汗马功劳”的《世界报》也指出，马克龙强硬讲话背后是对其总统生涯的考量。“为了避免法国再度陷入封城的局面而导致经济上的困境，马克龙将不惜一切代价。”

持反对态度的政界人士包括极右翼政党国民联盟领导人玛丽娜·勒庞、极左翼“不屈服的法国”运动党党魁梅郎雄等。“不屈服的法国”运动党7月19日在新闻公告中谴责说：“自健康危机开始以来，马克龙一直在采取侵犯自由的措施……”

执政党面对疫情的变脸式转变——从疫情初期对戴口罩举动的嘲笑，到目前的变相强制接种，令相当一部分法国人耿耿于怀。

就在5月19日，法国政府发言人加布里埃尔·阿塔尔（Gabriel Attal）通过媒体表示，政府不会要求国民连去楼下的露天咖啡座也需要使用“健康通行证”。仅仅过了两个月，同一位发言人却说，即使是在露天咖啡座消费，也必须使用“健康通行证”。

在迈向强制接种疫苗的步伐中，失信的不仅仅是政府。

2021年7月18日，法国南部佩皮尼昂的一个疫苗接种中心，人们正在等待接种新冠疫苗。

出于对实施“健康通行证”过程中必定涉及个人信息(包括公民身份、接种状态或检测结果) 的安全隐患忧虑，致力于数据保护的民间组织La Quadrature du Net（LQDN）此前曾要求法国国务委员会暂停发放“健康通行证”。

当时紧急裁决法官经过裁定确认，“健康通行证”只在往返于国内国外、科西嘉岛或法属海外岛，以及进入某些涉及大量人员聚集的场所、机构时（诸如进行文娱活动、贸易展览等），才被要求使用。

但现在，这些誓言和那些6亿多只在疫情暴发前被法国卫生部销毁的过期一次性口罩一样，全被抛诸脑后。社交网络上，一些法国网民翻出总统曾许下的诺言。2020年11月24日，马克龙因为“我不会强制接种疫苗”的表态，收获了无数赞许。

这场抗疫运动中，从总统到部长们，口中前后矛盾的言论比比皆是，这让民众的信任感骤降。7月初，法国民调机构埃拉贝（Elabe）的调查结果显示，仅有36%的受访者表示“信任总统”，总理让·卡斯泰的信任度更是跌至29%。

引发全国抗议，催生办假证群体

在法国，个人的健康状况被视为一项重要隐私。鉴于这点，法国国务委员会在确认“健康通行证”生效的同时，也向民众保证其用途将排除在“日常活动”之外。而政府的转向显然违背了这一承诺。

马克龙讲话之后数周，全国各地举行了反“健康通行证”的示威活动。根据法国内政部的数据，7月31日全国大约有20.4万人参与示威活动，前一周为16.1万人，两周前的7月17日为11万人。

在巴黎的示威活动中，主张脱离欧盟的极右势力统统没有戴口罩，他们高举法国国旗，同时高举被撕毁的欧盟旗帜游行。他们反对任何封城防疫措施，更反对接种疫苗和推行“健康通行证”的做法，游行的口号以“要自由，不要独裁”为主。

一些坚定的疫苗反对者表示绝不让步，但为了保证正常生活不受影响，有人不惜突破“红线”，购买假的“健康通行证”。

法国《费加罗报》披露，自从法国政府宣布要扩大“健康通行证”的使用范围后，社交网络上的证件交易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其中一些可提供二维码，用法国官方TousAnticovid抗疫APP扫一扫，便可生成欧盟通用的“健康通行证”；另一些则是直接将疫苗证明保存在个人医保Ameli账号上，自行下载即可。一张“健康通行证”的价格在75欧元至600欧元不等。

作为中间人的巴蒂斯特（Baptiste）向该报透露，自己曾为一名愿意“假装打疫苗”的医生与“买家”牵线搭桥：医生提供接种疫苗的预约时间，“买家”将个人信息和社保号码提供给中间人，后者把所有信息转给医生，医生再为这名“买家”提供疫苗接种证明。

另一名中间人雷米（Rémi）表示，自己起初是为家人购买疫苗证明，在看到需求颇多后，干脆做起了买卖。雷米透露，自己已经成功卖出价值2500欧元的假证。“购买者大部分是对现有体制失望的人。”雷米说。

面对假证泛滥，法国政府也行动了起来。巴黎司法警察打击网络犯罪大队前不久破获了一起倒卖假“健康通行证”犯罪案件，6人被起诉。此外根据法国刑法，提供假疫苗接种证明的医生、护士或药剂师可被判3年徒刑（若欺诈罪成立，最高可被判5年徒刑），罚款4.5万欧元。

不过，在反对推行“健康通行证”的法国人中，相当一部分人其实并不抵制疫苗。一位署名“护士”的网友在推特上向法国新闻电视台BFMTV抗议，因为后者在报道中将示威者定义为“疫苗反对者”。

作为推行“健康通行证”中首当其冲的群体，法国医护工作者的接种比例高于全国。法国公共卫生局6月17日提供的数据显示，64%的健康领域工作人员完成了一剂接种，其中医生超过七成，护士接近六成，护理人员为五成。而法国全国完成一剂接种的比例略高于五成，接种两剂者不足四成。

由此看来，与其说这些人抵制疫苗，不如说他们认为总统讲话带有“蔑视、污名化并有辱人格”。

“对我们来说，接种疫苗是道德和伦理上的必要之举。”法国护理人员联合工会发言人、护士蒂埃里·阿穆鲁（Thierry Amouroux）在媒体上表示，他反对将接种疫苗强制化。“政府的表态令人震惊。他们是在羞辱医护人员，让后者从英雄瞬间变成贱民，并被当作替罪羊。”

至于政府对拒绝接种者发出停职或裁员的威胁，更难获得赞同的声音。更何况，在已经迈入老龄化的法国社会，医护人员本就是稀缺的抢手货。“我们不可能和一位在这里工作了二十年的护理人员说‘你走吧’，仅仅是因为他拒绝接种疫苗。况且，我们需要他们。”阿穆鲁说。

成效显著，接种预约创纪录

谁来监督检查“健康通行证”是另一个难题。法国酒店餐饮业独立从业者工会副主席Catherine Quérard坦言，“若在关门和‘健康通行证’之间做选择，很显然，我们偏向后者。”但她也提出，从业者并不希望在他们的工作场所“当警察”。“如果一群客人中，其中一位没有接种证明或没有新冠检测证明，我们该怎么办？”

“如果一位服务员要求我出示健康通行证，那么我也有权要求他出示他的证件。”巴黎人弗朗索瓦对《凤凰周刊》记者愤愤不平道。

令人匪夷所思的还有，在政府将餐厅的露天座定性为高风险接触区域而要求从业人员和顾客都提供“健康通行证”之时，却对同样在日常工作中不可避免接触到大众的警察和宪兵网开一面。

政府发言人阿塔尔在被问及这个问题的时候，似乎没做好准备：“某些职业要求从业人员具备健康通行证，是因为出没这些场所的顾客须出示健康通行证。”这一回答被认为完全没有说服力。

无论是官方还是医学界发布的数据，都显示出疫苗的有效性。在近期法国新增感染病例中，高达96%的人是尚未接种的人群。但是，仍有大约两成法国人抵制新冠疫苗，18-24岁的年龄层中这个比例为26%。

与此同时，法国科学委员会在最近一份公告中强调，只有当90%-95%的民众接种疫苗或者被感染之后，疫情才有可能得到有效控制。公告还提出警告，传播性极强的德尔塔变异病毒使原本有所改善的局势变得再度严峻，并呼吁法国社会“为了控制新一波疫情，必须行动起来”。

埃拉贝的最新调查显示，66%的受访者支持50岁以上人群进入娱乐文化场所时须提供“健康通行证”，58%的受访者赞成在咖啡馆、餐馆和商业中心使用“健康通行证”。而针对法国所有人口是否必须打疫苗这个问题，60%的法国人选择“倾向或比较倾向”，40%选择“比较反对或十分反对”。

对于持支持意见的六成法国人来说，最好的结局是将“健康通行证”限制在公共卫生领域执行，一旦形势改善，应用程序中保留的信息都应毫不保留地清除。但他们也担忧，总统正在打造一个“具有普遍控制力和歧视性的社会”。

不过，在这个疫情以来首个相对自由的暑期，原本举棋不定的一部分人正用实际行动作出回应。马克龙发表电视讲话一周后，法国网上医疗预约应用Doctolib近乎瘫痪，创下每分钟高达2万个预约的纪录，7月16日更是创造了879597剂疫苗接种的单日纪录。

法国公共卫生局的数据显示，随着新冠病毒感染曲线再度飙升，疫情的走向显然有利于马克龙政府进一步推行强制接种举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