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什么要抢东西？”南非街头，有记者询问一名刚刚抢到食物的男子。他用头顶着箱子对镜头说：“他们抓了祖马，必须要释放他。”

由于前总统祖马被判入狱服刑15个月，南非多地爆发暴力骚乱。7月16日晚，南非总统拉马福萨发表电视讲话称：“过去一周发生的骚乱事件是对南非民主法治的蓄意破坏。煽动骚乱者妄图通过散播虚假消息和制造对立的方式，对南非的社会秩序和经济发展造成破坏……这些人以对政治不满为借口，试图挑起民众起义。”

这波骚乱最初于7月9日在祖马的家乡夸祖鲁-纳塔尔省发起，抗议者要求释放前总统。这场抗议活动最终演变为一场致命、有破坏性的暴乱。接下来几天，暴乱蔓延至南非金融中心豪登省。在德班、约翰内斯堡、彼得马里茨堡等地，抗议者对商场、店铺、超市等进行抢劫、打砸、纵火。

南非华人也受到波及，很多华人开的商铺、工厂被焚烧殆尽。“今年距离我来南非建厂整整20年。然而不到一周时间，我的两个厂房全部被烧为灰烬。”50多岁的山东青岛人王林（化名）向《凤凰周刊》表示，预估其遭受的经济损失达到3000万元人民币。

截至当地时间7月16日，骚乱已造成212人丧生，其中夸祖鲁-纳塔尔省有180人死亡，豪登省有32人死亡，共2550人被逮捕。根据初步调查结果，至少有161家商场、11个仓库、8家工厂、161家酒类专卖店遭到破坏，这还不包括道路及其他基础设施遭受的损坏。有评论称，此次暴乱将成为南非继1994年种族隔离结束以来最致命的一次暴乱。

暴徒抢走40万件成衣

此次暴乱中，夸祖鲁-纳塔尔省新堡市的MADADENI工业区是受损最严重的地区之一。王林在该工业区有两个厂房，一个是制衣厂房，一个是包装厂房，占地面积约3000多平方米，有400名员工。

王林向《凤凰周刊》回忆说：“7月12日下午4点左右，暴徒开始在工业区外聚集，他们对着工业区指指点点。警方通知华人撤离，表示晚上会发生暴乱。”

王林说，当时他来不及拿太多贵重物品，只带走了电脑，在警察的护送下离开厂房。

2021年7月14日，南非德班一个仓库外，暴徒们弃车后前去争抢赃物。当天德班多个仓库被洗劫一空，货物和碎片散落一地，一片狼藉。

傍晚6点多，天色渐暗，暴徒剪断铁丝网进入工业区。由于他的工厂是邻近铁丝网的三家工厂之一，打砸抢烧也是从这里开始的。“他们破坏了厂房的大铁门，40万件成衣被一箱箱搬走，累计有几千箱。他们还冲进员工卧室，将桌子、床铺、被子等物品洗劫一空。夜里11点多，暴徒一把火将厂房点燃，邻近铁丝网的三家工厂全部被烧成了灰。”

次日，王林本想去另一个厂房搬出贵重物品，但车子刚开到工业区，就看到上万名暴徒已经围在工厂外面了。据他介绍，工厂外的暴徒达到上万人，参与打砸抢烧的约2000人，都是当地的年轻人。最终王林放弃了搬运物品的想法，他的第二间厂房在次日晚6点30分被暴徒烧毁。

几日来，王林白天回厂房寻找剩下没被烧毁的东西，下午四五点撤离工业区，因为暴徒们会在傍晚聚集起来。目前，MADADENI工业区累计有五家服装厂房被烧毁。

暴乱随后在豪登省省会约翰内斯堡蔓延。约翰内斯堡市公共安全局局长孙耀亨告诉《凤凰周刊》，暴乱是从DENVER地区的一个男子宿舍开始的。宿舍旁是一条商业街，商店、汽车行最先遭到打砸抢，暴乱很快延伸到了市中心。

一群人挥舞着棍棒、树枝，吹着口哨穿过约翰内斯堡的中央商务区，不少商店橱窗被砸碎，物品被洗劫一空。持棍子的暴徒还封锁了一段高速公路。

7月12日一早，当地华人王敏（化名）上班途中开车经过约翰内斯堡的黑人聚集区亚历山大区。她透过车窗看到：经过一夜暴乱，商铺被洗劫一空，浓烟四起，仍有很多暴徒在街边聚集。

“距离黑人区约三公里就是我们公司的仓库。仓库的同事不敢出门，都不去上班了。为了安全起见，老板通知我们后几日都在家办公。”王敏告诉《凤凰周刊》，目前所有公交车都已停运，道路也被封了。从她的办公室，可以看到黑人区上空的黑烟，还能听到警报声，不时有直升机飞过。王敏来南非7年了，这是她经历过的最严重的一次暴乱。

华人持枪组建护卫队自救

近几日，在发生暴乱的省份，几乎所有超市都排起长队。有分析称，由于暴徒抢劫超市和焚烧货车，南非或将面临严重的粮食短缺。

在约翰内斯堡，王敏去了三家超市才买齐货物。“货架上鸡肉、面包都没有了。由于黑人区的商店被抢光，很多黑人只能跑到更远的地方买东西。”她说，“骚乱开始后，很多商场都关门了。加油站也排起长队，95号汽油已经很难加上了，人们不得不去超市抢购燃料。”

暴乱升级之时，当地华人自发招募持枪志愿者组成护卫队，夜间巡逻保护华人安全。

7月16日深夜，驻扎在约翰内斯堡中国商城（China Mall）的当地华人徐金刚，带领10人左右的华人护卫队开始夜间巡逻。他们身着军绿色防弹背心、手持长枪、戴着口罩，用对讲机实时联络。

来自山东的徐金刚是商城一家商铺的老板，也是商城的管理员之一。他自发组建了这支护卫队，招募有枪支的志愿者，保护商城财产以及华人安全。中国商城大约有500家商户，占地近10万平方米，多经营小商品买卖。除商铺外，还有几百户华人家庭居住在此。

“华人自卫队是应对不测时的力量。”30多岁的徐金刚向《凤凰周刊》介绍说，我们将自卫队分为两队，持枪的人员在商城楼下看守，随时应对突发情况。

此次暴乱中，当地华人安保公司也发挥了不小的作用，保护多家华人工厂免遭破坏。这是南非政府首次邀请华人安保公司与政府合作，并派出小型专机护送安保人员奔赴德班与国防军联合执法。

来自“汉卫神盾”安保公司的单经理告诉《凤凰周刊》，一周以来该公司已经顺利执行了三次安保任务。最近一次，他们成功保护了一家新堡市的华人工厂免受破坏。

“该工厂周围厂房已经被暴徒破坏了。我们接到安保任务，一小时内，就派出第一批8人小分队到达工厂，将所有大门锁好，持枪进行保卫。第二批4名人员也在晚间及时赶到。夜晚厂房门口聚集了一拨暴徒，他们试图摇晃铁门破门而入。我们果断用橡皮子弹开枪，最终将人群驱散掉。”单经理介绍说。

在南非华人近500人的微信群中，每天都能看到坏消息：“昨晚新堡市的两家华人工厂被烧”“今天白天一家养鸡场被烧”“我的手机、现金、手表被抢”等消息不断弹出。

当地时间7月15日下午，中国驻南非大使陈晓东紧急约谈南非警察总监斯托里上将，进一步要求南非加大对在南非中国公民和企业的保护力度。陈晓东表示：“支持南非政府就此采取果断措施尽快平暴止乱，相信南非政府有能力尽快控制局面，维护社会安定和人民生命财产安全。”

始于执政党内部派系对抗

孙耀亨向《凤凰周刊》透露，最初的暴乱并没有引起政府的足够重视。最早一波在德班的暴动只有五六人参与。他们安排了卡车，把泥土、垃圾倾倒在马路上，设置路障阻碍交通。随着相关信息在社交媒体的发酵，暴乱不断升级。

社交媒体上风传着一张海报：上面写有“shut down（歇业、关闭、停业）”“2021.7.9”“公路、工厂、商店、政府”的字样，地点则用醒目的黄色标记了夸祖鲁-纳塔尔省（简称KZN）。

“这是南非有史以来最严重的暴乱。”孙耀亨说，“此次暴乱不同于往年工会、学生、排外引发的骚乱。他们通过社交媒体将消息迅速传播出去，每次骚乱都不是几十人的打砸抢，而是聚集了成千上万人。”

据悉，南非当局掌握了一份涉嫌策划骚乱的12人成员名单。南非国家安全局（SSA）证实，该机构一些前高级官员是祖马的支持者，他们也是策划此次暴乱的关键人物。

前国家安全局特种作战部队负责人图拉尼·德洛莫（Thulani Dlomo）被确定为主要嫌疑人，正在接受调查。德洛莫是祖马忠实的支持者之一，他的特种部队一直被视为祖马的私人民兵。2019 年，德洛莫在接受一系列腐败指控后，被国家安全局解雇。

南非警察部长塞勒亦称，他们正在调查祖马的女儿杜杜齐勒，她涉嫌通过社交媒体煽动暴力。他表示：“我们正在调查10到12名在社交媒体煽动暴乱的人。警方专案小组正在监控所有社交媒体平台，并追踪那些分享虚假信息的人。”

现年79岁的祖马是一名反种族隔离的斗士，曾在开普敦附近的罗本岛监狱中被关押10年。祖马后来历任南非副总统和总统,但随着丑闻激增,他于2018年被执政的非洲人国民大会（ANC，简称“非国大”）赶下台。

今年6月，祖马因无视在司法调查中提供腐败证据的命令而被判刑。在另一起案件中，他对腐败、欺诈、敲诈勒索和洗钱等指控表示不认罪。祖马坚称，自己是政治迫害的“受害者”。

有媒体披露，祖马在其10年总统任期内策划了数十亿兰特的腐败和抢劫，直到三年前被推翻。他和他的亲信，包括德洛莫在内，一直迫切希望重新掌权。祖马的下台或将开启非国大内部的权力斗争。前总统的忠实跟班成为现总统拉马福萨最强大的反对者。

一些分析人士直言，祖马的入狱是非国大温和务实派系的重大胜利。有证据表明，这位前领导人的追随者至少煽动了一些动乱，可能为其重新掌权开辟道路。

不止华人企业，印度裔聚集区的数千家企业同样遭到洗劫和摧毁。据印媒披露，有印度裔人士被杀。一位印度贸易商表示：“如果暴徒再次出现，我们将开枪射杀。”孙耀亨因此提示，应警惕种族矛盾的升级。

经济损失约达22亿人民币

7月15日晚，王敏终于在约翰内斯堡中国城附近看到了南非国防军的进驻，“他们站在每个路口的红绿灯旁”。南非政府最初只部署了2500名士兵帮助警察平息骚乱，但未能见效。在拉马福萨的指示下，国防军增派至2.5万名军人。

孙耀亨解释道，虽然派驻2.5万人，但实际在街道上看不到大批军队进驻的景象。除了指挥官、司机、后勤等岗位外，剩下的士兵是轮班制。国防军只会驻扎在情况比较严重的街区。

根据南非消费品委员会的数据，此次暴乱中，暴徒至少从800家商店抢夺了食品、电子产品和医疗用品，迄今经济损失预计超过50亿南非兰特（约合22亿元人民币），这是前所未有的数额。

南非大型服饰和家居用品零售集团Mr Price表示，旗下109家门店被洗劫一空，另有539家门店被迫关闭。南非快餐店运营商Famous Brands Ltd.表示，有99家门店由于遭到破坏，已无法营业。

暴乱还造成电力和供水设施的损毁。南非独立通信管理局透露，已收到报告称有113座网络塔遭到破坏。公路货运协会则估计，超过35辆卡车被毁，物流公司损失了至少3亿兰特（约合1.4亿元人民币）。

王敏公司的货物滞留在了德班港，多日未能进入约翰内斯堡的仓库。这是由于暴乱导致德班和约翰内斯堡之间的一条主要高速公路关闭，切断了从该国最大港口德班港到各大城市的物流。

对于暴徒阻断主要道路问题，南非总统府代理部长昆布佐·恩特沙韦尼表示，已派出警力护送运输队，以保障氧气、药品等顺利运抵各大城市。

2021年7月12日，南非约翰内斯堡索韦托区的贾布拉尼购物中心，一名暴徒在抢劫前打出手势。

许多民众对警察、军队未能及时干预抢劫者感到气愤。距离约翰内斯堡西南24公里的索韦托市，居民们自行守卫着唯一没有被洗劫一空的购物中心。

“我们尽最大努力保护我们的社区，但抢劫的人实在太多了，他们会把我们用力推开。我们从未见过警察。”36岁的当地市民Nkotozo Dube说，“现在真的很难……连吃饭都成问题。”

暴乱也扰乱了医疗体系对于新一波新冠疫情的应对。目前，南非新冠疫苗的接种率约为2.5%。医务人员说，他们的氧气和药物都用完了，其中大部分是通过德班进口的。一些疫苗接种中心被迫关闭。7月11日，南非政府宣布，针对新冠疫情的四级封锁令再延长两周时间。

此前的封锁令已经导致南非经济陷入有记录以来最严重的衰退，饥饿和贫困加剧，失业率在今年3月底达到33%。许多抢劫者表示，他们偷窃是为了养家糊口，并向政府施压。

总部位于开普敦的风险咨询公司 Signal Risk 主管瑞安·卡明斯判断：“政治是触发因素，但核心问题是人们对国家社会、经济政策的不满。”

7月16日，孙耀亨来到市中心，探望受害的商家与居民。“有的工厂是老板大半辈子的心血，被暴徒抢光后付之一炬。我也在努力想办法帮他们重建，但有的商家没有购买保险，更没有能力重建。”他直言，“目前，约翰内斯堡正慢慢恢复平静，但重建之路还很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