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下的日本养老院
2021/04/25 | 作者 关珺冉 | 收藏本文
摘要:随着日本养老机构暴发新冠病毒集体感染的情况愈加严重,在养老院居住的老人们倍感担忧。
早已迈入老龄化社会的日本,一直是众人心目中的“养老天堂”。然而,新冠疫情的来袭,让日本那些服务设施完善的养老院遭遇考验。
根据日本厚生劳动省截至3月1日的统计,发生在养老机构的集体感染事件累计为1089件,发生在餐饮机构的集体感染事件为972件,医疗机构为920件。而截至去年10月26日,发生在养老机构的集体感染事件仅为215件,近四个月来增加了五倍。
3月以来,三重县鸟羽市一家养老院共7人确诊,与之相关的感染者达到33人;在神奈川县相模原市的另一家养老院,因一名80岁的奶奶确诊,造成6人感染。
随着养老机构暴发新冠病毒集体感染的情况愈加严重,日本部分地区已经开始进行集体检测。这也让在养老院居住的老人们倍感担忧。尤其近一年来,他们平日不能随意外出,如何维持身体和心理健康,也给养老院带来挑战。
疫情期间,老人苦练线上通话
午餐时间,暖暖的阳光照进带有落地窗的餐厅,老人们围坐桌边。这里是日本京都伏见区的一家特别养护型养老院,31岁的看护人员周翔正将乌冬面分到小碗中,把不易夹起的菜叶集中到一起,再将筷子换成勺子,鼓励老人们自己用餐。
据周翔说,日本养老服务的宗旨是“自立支援”,即最大限度发挥老人的日常生活能力,帮助他们提高生活品质。
五年前,来自山东青岛的周翔赴日留学。在日本语言学校学习期间,他了解到日本养老产业的先进性,决定进入护理专门学校学习,为将来归国从事养老行业铺路。如今,他已经从护理专门学校毕业,进入日本一家从事养老服务的大公司工作,并在疫情期间来到京都的这家养老院。
作为特别养护型养老院,这里的29名老人全部需要特别照顾:轻者是糖尿病、内脏疾病等需要随时监控的老人,重则是患有严重的阿尔茨海默症、半身不遂或全身瘫痪的老人。
从2000年4月起,日本要求国民从40岁开始交纳长期护理保险金,65岁以上需要护理或帮助的老人可以享受优惠的养老服务,个人仅需负担10%,其他均由保险基金支付。老人可以在家享受日间康复、居家医疗等服务;也可以选择前往养老院、老年公寓、日托所等养老机构。
周翔正在看护患有阿尔茨海默症的91岁日本奶奶佐藤。佐藤的大女儿和儿子不在京都,疫情前只有小女儿定期来养老院看望她。
为了阻断新冠病毒在老年机构的传播,厚生劳动省于去年5月发文称:“除了不得已的紧急情况,将限制入住者与其家属直接会面,希望他们能通过视频电话进行远程通话。”
佐藤与小女儿第一次进行视频通话时,周翔再三叮嘱她“快对着屏幕和家人说说话”,但她只是对着视频抿着嘴笑,就是不吭声。
“她一定是误以为视频电话是镜子或相机了吧。”周翔解释说,“能够视频通话的老人,需要有清醒的意识并且能进行正常交流,但入住我们这所养老院的老人,一半以上都需要特别照料。”
后来,佐藤小女儿的视频电话也变少了,只是偶尔打到养老院问问母亲的情况。整个疫情期间,周翔成了陪伴佐藤最久的人。
生活在这里的日本老人大多只会使用没有照相功能的翻盖手机,或者很有年代感的电脑,他们需要适应新的方式与子孙“会面”。
就在最近,奈苗为父亲添置了笔记本电脑。她设定好电子邮件账户、安装了Zoom软件,将电脑寄到这所养老院。
“为了与父亲每月进行一次视频通话,我们全家人会定期聚在一起。”奈苗告诉《凤凰周刊》:最初视频的时候还以为是电脑死机了,父亲几乎一动不动,只会咧嘴笑。“他从刚开始视频几分钟就坐立不安,到现在能够集中注意力,甚至和我们分享往事。”
2020年12月,在大阪的一家养老院,护理人员正在帮助老人用餐。
2020年年末,日本一家家庭医疗公司实施了关于“新冠疫情下养老机构情况”的调查。在回答“疫情以来,与入住父母见面频率的变化”的问题时,有72.1%的人表示“显著下降”。在被问到“受疫情影响,养老设施设置了哪些限制”时,回答“不能见面(63.9%)”的最多,其次是“限制见面次数(38.0%)”和“限制入住父母的外出(16.3%)”。
疫情期间,日本“认知障碍症人群及家属会”针对患有阿尔茨海默症老人的家属进行了调查:253名受访者中,52%的人称“家人的阿尔茨海默症变得更严重了”“在线会面影响了老人的身心健康,导致病情恶化”。该组织代理理事铃木森夫呼吁,“阿尔茨海默症可能会因生活节奏的变化而一下子恶化,希望尽可能营造一个可以见面的环境。”
周翔开始日渐担心佐藤的病症了。“每天早中晚,我都会对她做三次自我介绍。”他说,几个月前她还能推着轮椅走到客厅窗边,近些天就一直坐在沙发上盯着电视。“每次她指着电视画面说一些我听不太懂的话,我就担心她的说话功能又下降了。”
此外,周翔还得记下佐藤日常上厕所的时间,因为“她已经出现大小便失禁的情况”。
为了线下会面,养老院使出奇招
为了防止入住者病症加重,厚生劳动省于今年1月宣布,可放宽探视限制方针,由养老机构自行判断。随后,日本多县开始解除会面限制,宫崎县、熊本县均宣布,从2月24日起,当地养老机构和残疾人机构可以恢复探视。
即便如此,很多养老院依然对于线下会面保持警戒。周翔所在养老院的一位负责人告诉《凤凰周刊》:“鉴于目前各地依然不断出现确诊案例,还不能完全放宽防范举措,等到县内保持零新增或者等老人们都接种疫苗后,再进行判断。”
对于能够进行的线下会面,养老院也有着严格要求。据上述负责人介绍:“目前部分家属可以隔着塑料薄膜与老人进行会面,他们会相隔2至3米,时间控制在15分钟以内。”
日本九州熊本市的一家养老院正尝试利用玄关的玻璃窗,让老人与家属隔着窗户会面。
“患有阿尔茨海默症的老人在家人来探视的时候,表情和平时完全不一样。希望养老院能尽最大可能给予持续探视的机会。”该养老院院长川本义和说,“隔着玻璃窗虽然不是一件值得推荐的事情,但我深切感受到,与眼前人进行见面,对老人和家人来说都是无可替代的体验。”
3月的一个下午,大阪府池田市的一家养老院,71岁的多田贵子和孙子穿着防护服,时隔一年来看望93岁的母亲北本正子。
2021年3月15日,为防止新冠病毒蔓延,在大阪池田市的一家养老院里,一位老人正在与身穿防护服的家属见面。
防护服选用做帐篷的材料,具有密封性和耐久性,背后带有过滤用的风扇,将新鲜空气送进防护服内。头部排气口也带有过滤器,确保不会感染到老人。
据悉,日本已在全国15家医疗机构和养老设施使用这类防护服。贵子说,“本来以为一时见不到了。如今隔着防护服能接触到母亲,真的很开心。”
“每年3月至4月是日本的春假,也是家属来看望老人的高峰期。在养老院可以看到背着新书包的孙子、穿着可爱制服的孙女,也有身穿西装将要上班的年轻人。”周翔的日本同事丸山感慨地说,“可惜,今年见不到这些热闹场面了。”
养老院为老人打造新年参拜场所
自疫情以来,看护师在照顾好入住者的同时,还得做大量消毒工作。据丸山介绍,同一个地方,一天至少要擦3次,还要对楼道、卫生间等进行多次消毒,每隔一小时进行一次通风换气。
“最重要的是,绝对不能携带病毒进来。”丸山说,“养老院一旦出现感染,一般都是工作人员带进来的。”
周翔平日可以自由上下班,但这也增加了感染风险。他一天至少测三次体温——上班前在家测一次,上班后和下午再分别测一次。当感到身体不适的时候,他需要立即停止工作,向养老院负责人进行报告。
目前,他所在的养老院还没有接受PCR核酸检测,只要求日常监测体温和消毒。不过为了防止感染,该养老院从去年3月起就不再组织老人外出活动。
2021年新年,多数养老院是禁止老人外出或回家过年的,他们也无法前往神社进行参拜。为了给大家带来节日气氛,周翔所在的养老院为老人们手工制作了一个一米多高的神社鸟居,摆放在阳台,鸟居正上方是老人手写的神社名。
新年第一天,佐藤和其他坐轮椅的老人们排着队,向一个纸糊的香油箱(投放香火钱的箱子)里投入五元硬币,双手合十,许下新年愿望,最后敲响粘在鸟居下方的铃铛。
抽签是新年祭拜不可缺少的环节,佐藤抽到一个印有“吉”字的签,上面写着:“注意不要吃太多,多多咀嚼食物,多吃饭就能提升健康运!”
在这家养老院的社交媒体平台上,每天更新着老人们的日常:3月16日,大家围着院内栅栏散步,感受到春天的气息,盆栽的花也开了;3月10日,稍晚几天过了女生节,护士和看护人员为老人们化了妆,她们变漂亮了;3月13日火锅节,做了味噌火锅,被老人们的食欲惊到,准备的食材全部进了肚子;今天正好有一位老人迎来100岁生日,大家聚在一起庆祝。
在大阪市住之江区的一所养老院,入住的老人和工作人员聚集在一起,唱着童谣度过悠闲的午后。5岁的柴犬小井也在四周玩耍。老人高桥说:“我已经一年多没见过儿子了。我非常喜欢动物,对我来说,疫情期间得到了小井的帮助。”
该养老院院长矢部贤太介绍说,疫情以来,小井和另外四只猫住进了这家养老院。因担心老人被咬,此前也有过反对的声音。而照顾老人的工作人员同时也有照顾小动物的经验,具备宠物训练师资格。
“一些患有阿尔茨海默症的老人容易感到紧张,这些小动物可以缓解疫情带给他们的焦虑。有时候宠物比人更有治愈人的力量。”矢部贤太说。
针对老人的疫苗接种计划受质疑
在厚生劳动省发布的新冠疫苗接种通知中,最早接种疫苗的人群除了第一顺位的医疗从业者以外,紧随其后的便是65岁以上的老年人以及在养老机构工作的人员。
日本政府计划从4月起对老年人接种疫苗,时间定为“两个月零三周”,之后依次扩大接种人群。
但由于新型冠状病毒疫苗的供应量比预期要少,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质疑这一接种计划。
在神奈川县,有资格进行疫苗接种的老年人人数约为231万,但到4月19日当周,仅有1%的老年人有机会接种,即约20000剂,并且分配给县属以下市政当局的数量有限。
据日本《读卖新闻》3月1日报道,横滨市宣布将暂停针对老年人的团体和个人疫苗接种,并将接种限制在包括养老院在内的约1600处机构(约70000人)中,而且将根据4月26日这一周后提供的疫苗数量再次决定。
已经宣布大规模接种时间表的三浦市也决定将计划撤销,并在知道供应量后再次通知市民。横须贺市在个人疫苗接种和团体疫苗接种之间进行选择,官方还表示:“目前很难开放所有疫苗接种场所。”
截至目前,山梨县、鹿儿岛、岩手县、青森县等地宣布,将在4月让65岁以上人群,特别是入住养老机构的人群优先接种新冠疫苗。
“一想到4月终于可以接种疫苗了,就稍稍松了一口气。”在富士河口湖附近经营养老院的福田坦言,“但接下来的难题不少。”
从4月19日起,山梨县将对县内养老机构的8000名入住者优先接种疫苗。福田经营的养老院有129名老人,目前需提前确认他们是否有过敏史和他们的接种意愿。
福田说:“由于我们不能为老人做决定,需要让他们的家属来决定。接种承诺书会尽快发给家属们,让他们填写好后再收回,不然就无法接种。”
另一个令人担忧的问题是,如何应对那些不愿接种的老人。“可以预见,有些家庭是不希望接种疫苗的。如果有很多老人未接种疫苗,今后的应对措施将会完全不同。”福田说。但他也表示,希望创造让所有入住老人都安心的环境,期待以新冠疫苗为契机,让他们获得与家属会面的机会。
今年2月上旬,从事医疗保健服务的Internet Infinity公司对433名没有认知障碍的老人进行了调查。结果显示,在需要护理的老人中,表示“有意愿接种新冠疫苗”的占42%,表示“还不知道”的占43%,表示“不会接种”的占15%。被问及“不愿意接种疫苗”的理由时,76.5%的老年人表示“担心副作用”,39.1%的老年人表示“不知道是否有效”。
“给老人接种疫苗,很可能会因为出现副作用而导致更严重的症状。”一些媒体提出质疑,称真正扩散新冠病毒的往往是无症状感染者和具有轻症的年轻人,只有给这些人接种疫苗,才能真正起到抑制病毒扩散的作用。“相比而言,老年人外出机会少、感染几率低,更不用说成为感染源了。”
(应受访对象要求,周翔、丸山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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