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前总统萨科齐获刑引发争议
2021/04/05 | 作者 张竹林(发自法国巴黎) | 收藏本文
摘要:萨科齐在创造历史的同时,也造就了这样的社会局面:一位前总统将自己描绘成受害者,一部分国民在庆祝民主的胜利,另一部分则在指责一种越界的司法政治。
“多么荒诞的激烈啊我的爱人……战斗在继续,真相将大白。”
3月1日,法国名模卡拉·布吕尼·萨科齐在社交媒体Instagram上,用来自法国上层社会的叙述语言写下这行文字,配图是她和她丈夫——法国前总统尼古拉·萨科齐的温情合照。
她在回应一份刚刚出炉即被视为载入法国历史的判决。法国巴黎刑事法院第32分庭当天裁定,萨科齐“腐败”和“以权谋私”罪名成立,判处其三年有期徒刑,其中包括一年实刑。法庭指出,一年实刑将采取电子镣铐方式监外执行。
由此,萨科齐成为法国第五共和国历史上首位被判处实刑的前总统。他当庭提起上诉(faire appel),之后是漫长的法律程序,上诉期间他属于自由人,不会被发逮捕令。
然而,这场判决在法国引发极大争议,萨科齐所在右翼政党共和党的支持者们认为他遭遇了极大不公。
这场审判何以搅动法国政坛乃至整个社会,萨科齐真的遭到了政治迫害么?
萨科齐的判决是怎么来的?
对萨科齐而言,麻烦从十年前就跟上了他。
萨科齐曾于2007年至2012年担任法国总统,2011年7月,在距离他搬离总统府爱丽舍宫还有十个月的时候,法国调查报道网站Mediapart刊发了爆炸性报道:“萨科齐-盖昂:利比亚大疑团”。
该网站获得的20多份机密文件显示,正是在时任内政部部长、后就任爱丽舍宫秘书长的克劳德·盖昂(Claude Guéant)的支持下,法国与利比亚独裁者卡扎菲在2005至2007年进行了大量的金融交易。
紧接着,Mediapart推出了一系列重磅爆料,促使法国司法部门在2013年启动对萨科齐的调查,他涉嫌在2007大选前夕,接受卡扎菲高达5000万欧元的巨额政治献金。
没想到,调查人员在2014年1月至2月期间截获的十七次电话记录,意外牵扯出了另一起案件。
当时,萨科齐用一个虚假身份申请到了一个电话号码,在监听他与好友兼私人律师蒂埃里·埃尔佐格(Thierry Herzog)的通话期间,调查人员听到了时任最高法院高级法官阿奇贝尔(Gilbert Azibert)的名字。
他们发现,萨科齐有意收买后者,许诺为其谋取摩纳哥公国法院的顾问职位,以换取后者向他汇报法院对“贝当古案”的调查进展。“贝当古案”同样涉及2007年大选,萨科齐被怀疑非法获取当时年事已高的欧莱雅集团继承人贝当古女士的资助。
这十七次电话记录让调查人员得到“一大批指向一致的线索”,并认为这三人存在“腐败契约”。也因此,萨科齐的这件案件被媒体称作“窃听案件”。
萨科齐阵营做无罪反驳的一个理由是,法官阿奇贝尔最终并未得到摩纳哥公国法院的顾问职位。
但负责调查该案的三名法官认为,萨科齐犯下的罪行性质极其恶劣,“这是由本应是一国司法独立保障的前总统犯下的罪行,他利用自己的身份以及在职期间所建立的政治和外交关系,对为他提供个人利益服务的地方官员进行奖励”。此外,法官们指出,作为律师出身的萨科齐,他对这个职业的职业道德要求应当了如指掌。
为什么大量律师反对此次判决?
自总统任期结束以来,萨科齐曾两度参选,虽然均以失败告终,其影响力仍不容小觑。
这一次,他动用了整个巴黎律师公会来维护自己。律师界并未在调查所获知的事实上下更多笔墨,而是集中抨击调查中使用的“电话监听”手段,认为执法人员侵犯了他们的“职业秘密”。
以巴黎律师公会会长Julie Couturier和副会长Vincent Nioré为首的律师们一口咬定“这些窃听本不应该发生”,这类“侵犯行为”损害了律师们的“自由执业行为”。
他们搬出欧洲人权法院在2016年颁布的有关“律师与客户关系”的保护条款,强调这是“民主社会司法体系的奠基石之一”。
自称为“政治受害者”的萨科齐在接受法国电视一台专访时扬言,将不惜一切代价上诉至欧洲人权法院,尽管“谴责他的国家会让他感到痛苦”。
但是,2016年6月,欧洲人权法院在一个同样关于法国案件的判决中强调,律师的“职业秘密”并非不可触犯。欧洲人权法院认为,“法国法律包含恰当而充分的保障,以防止(监听被)滥用”。
2021年3月1日,法国前总统萨科齐抵达巴黎一家法院,听审关于其贪腐案的最终判决。当天他被判处三年有期徒刑,包括一年实刑。
法国左派媒体《解放报》讽刺了法国律师行业受保护的现状,“无论是他们与客户的约会,他们的办公室(搜查受到法律约束),他们的文件(其调查受到特定程序的限制),还是电话交流(在特殊情况下才能采用),保密范围相当广泛”。该报最后抛出质疑:“请问律师界什么时候能不再要求得到例外和保护?”
为什么左右翼政客都会挺他?
2017年总统大选期间,原本呼声很高的共和党候选人菲永因腐败案失势,这个在法兰西第五共和国历史上翻云覆雨的右翼政党,从此陷入群龙无首的局面。
这一次,当萨科齐的判决被宣布后,共和党陷入深深的惊愕中,甚至抛出“司法骚扰”的言论。毕竟根据法国民调机构Ifop去年的一项调查,69%的法国人认为,如今最能代表共和党的人就是萨科齐。
该判决也让当下的马克龙政府陷入尴尬局面。总统马克龙一直秉持“非左非右”的政治路线,并招募了大量右翼人士担任要职,却也因此被贴上右翼政府的标签。
法国内政部长杰拉尔德·达尔马宁(Gérald Darmanin)第一时间发表了力挺萨科齐的言论:“大家知道我对萨科齐的感情……他是一位伟大的总统。在这个困难时期,他显然应当得到我的支持。”
达尔马宁是2014年萨科齐竞选人民运动联盟党(共和党前身)主席时的团队发言人,正是在后者的提携下,他才成为如今的政治明星。
这番言论遭到外界的广泛质疑。凡尔赛上诉法院院长伊芙琳纳·赛尔-马丁(Evelyne Sire-Martin)形容,“这是干涉司法权力的政治力量”。
令现政府头疼的还有现任司法部长、曾经的律师埃里克·杜蓬-莫雷蒂(Eric Dupond-Moretti)。
2020年6月,在调查萨科齐的电话通话时,巴黎多家律师事务所的电话清单遭到审查,其中包括大名鼎鼎的杜蓬-莫雷蒂。他当时以“侵犯生活隐私和通讯秘密”和“滥用职权”向巴黎检察院提出了上诉。但仅仅过了两周,他便走马上任,成为马克龙政府的司法部长。
在法国电台France Inter的采访中,杜蓬-莫雷蒂回避了对萨科齐处境的看法,但强调了对调查机构的“不信任”。不过,在《巴黎竞赛周刊》去年夏季关于其度假的图片报道中,细心人士发现了萨科齐私人律师埃尔佐格的身影。
极左翼不屈服党的党首梅郎雄也是为萨科齐喊冤的政客之一。2019年,梅郎雄高喊“我就是共和国”,阻拦司法人员对其党总部进行搜查,被判处三个月缓刑。
言辞激烈的还有被称作“法国最危险女人”的国民阵线党领导人玛丽娜·勒庞。这位曾遭萨科齐嘲笑的极右翼人士显然不是为了维护他,她同样因为涉嫌骗取欧洲议会经费而遭受司法调查,并被要求归还34万欧元的非法所得。
这一次,玛丽娜·勒庞说出了恐怕是很多法国政客的心里话:“您将会注意到,所有的反对派领导人都将接受调查。”
她对调查机关——国家金融检察院(Parquet National Financier)恨之入骨,认为它是一个“针对反对派”的检察院。
孟德斯鸠曾说,“每一个有权力的机构都倾向于滥用权力,只有权力才能阻止权力”。在法国,国家金融检察院正是这个阻止权力滥用的权力机构。
2013年,入主爱丽舍宫不到一年的奥朗德政府爆出丑闻,预算部长杰罗姆·卡于扎克(Jérôme Cahuzac)由于“税务舞弊和洗钱”下台。与此同时,法国在世界腐败指数排名中仅位列第23位,这令向来以清廉、法治自居的法国人蒙羞。
2021年3月1日,媒体公布的法庭示意图显示,法国前总统萨科齐(左)正在巴黎一家法院接受审判。与他同时受审的还有他的私人律师蒂埃里·赫尔佐格和地方法官吉尔伯特·阿齐贝尔(右)。
在此背景下,时任总统奥朗德借势出台了一系列反腐新法,并在巴黎高等法院内设独立的国家金融检察院及国家金融检察官,该机构受巴黎总检察长领导,专门负责偷税漏税、金融市场犯罪以及洗钱罪的侦查及起诉。
截至目前,国家金融检察院共有17位法官,总计调查了605宗案件。据其官网介绍,其管辖范围是全国性的,仅限于三类犯罪:危害廉洁罪(腐败、以权谋私、徇私舞弊等);危害公共财政罪(严重偷税行为、增值税欺诈等);危害金融市场正常运行罪(内幕交易、价格操纵等)。
而在萨科齐眼中,国家金融检察院完全是为了打击他而设置的。
萨科齐还面临哪些指控?
3月1日的司法判决被认为是身经百战的萨科齐的首败。当天,法国《世界报》悉数了这位前总统牵涉的数起案件,其标题是《萨科齐十二个官司的最新动态:一个被定罪,两个被驳回,数个未决》。
首先是前面提到的“利比亚政治献金案”。2007年萨科齐当选才5个月,就力排众议邀请时任利比亚领导人卡扎菲访问法国。Mediapart创始人、法国知名媒体人普雷奈勒(Edwy Plenel)认为,这是萨科齐在“还债”。一旦萨科齐被证实收取来自卡扎菲的巨额政治献金,他可能面临五年有期徒刑和37.5万欧元罚金。
同样涉嫌“以权谋私罪”的还有去年的“俄罗斯保险案”。2020年,萨科齐收到一笔来自俄罗斯的50万欧元汇款,名义上是俄罗斯Reso-Garantia保险集团对萨科齐作为公司顾问所支付的报酬。
该事件最初同样由Mediapart进行爆料,调查人员将界定此笔巨款是属于顾问的正常收入,还是萨科齐为俄罗斯寡头“从事潜在犯罪活动而进行游说”的报酬。
此外还有“哈萨克斯坦直升机案”。2010年,法国直升机公司Eurocopter和哈萨克斯坦政府达成一项关于售卖45架直升机、价值20亿欧元的交易。当时萨科齐以总统身份参与了合同的签署过程,该交易之后被怀疑伪造发票以用于回扣。2013年国家金融检察院对这起事件启动调查,不过萨科齐本人并未直接卷入,其亲信、时任内政部长盖昂是被调查的主要对象之一。
同样涉嫌伪造发票的还有“比格马利翁案”。该案指向2012年总统大选期间,萨科齐竞选团队利用其党派所雇用的比格马利翁公关公司开具发票、掩盖超标的活动开支——按照法国法律规定,竞选活动不得超过2200万欧元。
然而,Mediapart经过调查发现,在这场最终失败的竞选活动中,萨科齐团队总共花了4600万欧元。尽管司法机构尚未掌握能证实萨科齐下令造假的直接证据,但调查该案的法官认为,萨科齐“应该清楚并让其团队执行竞选相关规定”。3月17日至4月15日,萨科齐将为此出庭,一旦裁定或将面临一年刑期。
这真的是一场政治迫害吗?
判决公布后,萨科齐的同僚、尼斯市市长克里斯蒂安·埃斯特罗斯(Christian Estrosi)在一档节目上为其喊冤,认为“这位为法国做出巨大贡献的总统是司法不公的受害者”。
巴黎政治学院教授博安达(Antoine Bondaz)对此批评称,他为法国政界的一部分人感到羞耻,“他们是让法国政界失去民心的直接责任人”。
对于那些将舆论引向“政治迫害”的做法,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律师表示,“这就是法院判了一个案子,仅此而已。说是看到背后的政治意味,真是走错路了。”
巴黎索邦大学法学院教授贝尔当·马修(Bertrand Mathieu)持同样观点,他在《舆论报》(L'Opinion)上撰文称:“一位前总统因为与其职务无关的行为而受到审判,这毫无不妥。当他不再是总统的时候,他就回到普通公民的身份。”
每次有法国政客接受司法审判,都会引发对“司法政治化”的质疑,这些掌握极大权力的人,此刻却将自己形容为“司法的受害者”。
法国议员奥雷利安·塔歇(Aurélien Taché)将矛头对准整个政界,在他看来,“这些政客们平日表现出互为竞争对手的样子,一旦涉及到对他们道德和廉洁层面的审核,他们就会重新抱团”。
这一次,萨科齐的支持者再度将判决日期与14个月后的总统大选联系在一起,认为司法机构遭到了萨科齐反对者的操纵,迫使其无法参选。但一个残酷的现实是,所有关于大选的预测都认为,共和党首轮即会出局。
3月6日,力促反腐法规和机构建设的前总统奥朗德现身发言。在《巴黎人报》的专访中,奥朗德表示,无法忍受一些人“对司法的一再攻击”,“对政治人物不可触及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萨科齐在创造历史的同时,也造就了这样的社会局面:一位前总统将自己描绘成受害者,一部分国民在庆祝民主的胜利,另一部分则在指责一种越界的司法政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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