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西防疫是如何走向失控的?
2021/03/15 | 作者 张楠茜 | 收藏本文
摘要:“政府也好,个人也好,企业也好,都必须要在健康和生存之间做一个选择。政策在落魄的现实面前,起不到多大作用。”
在茂密苍绿的热带雨林中,蜿蜒流淌着红色的河流,身穿白色防护服的医疗工作人员坐在船上前行,一路为年迈的土著居民接种新冠疫苗。这是发生在巴西亚马逊州首府马瑙斯的一幕。
藏在雨林中的古老城市马瑙斯,最近因为新冠疫情而频频闻名全球:群体免疫的失败案例、发现变异病毒株、医疗系统崩溃缺氧致人死亡……
而这只是巴西的一角——自新冠疫情暴发以来,巴西的数据一直位居全球前列,目前累计确诊病例超过1000万例,今年1月的最高单日新增更是达到8.5万例。
这样的现状与政府不负责任的态度脱不了干系。被称为“南美特朗普”的巴西总统博索纳罗,早就说过新冠肺炎只是小感冒,他不但不赞成封城和居家隔离的政策,在公共场合也不戴口罩,还推荐治疟疾的药物来治疗新冠,其本人和多位家人、官员也都感染新冠肺炎。
2021年2月,身穿白色防护服的巴西医疗工作人员乘船前行,为索里芒斯河沿岸的土著居民接种新冠疫苗。
在巴西圣保罗生活的中国人只得更加小心,保护自己和家人免受病毒的侵害。有身边朋友感染的坏消息传来,但也有好消息,巴西从今年1月起开始全面接种新冠疫苗,计划在上半年为5100万人接种,约占总人口的四分之一。
“总统才是最大威胁”
当地时间2月19日,博索纳罗走进巴西东北部帕拉伊巴州的某居民区。支持者挤满狭窄的街道,包括博索纳罗在内的很多人没戴口罩。他被簇拥在人群中,和民众握手并拥抱,露齿微笑自拍。
“这次见面是计划外的短暂停留,谢谢你,我的东北。”他在推特上写道。这条推特后来被归类到“博索纳罗 2022年总统”的标签中。
在博索纳罗为大选积攒人气的同时,巴西新冠疫情的确诊和死亡人数高居全球第二,仅次于美国。截至2021年2月20日,累计确诊病例超过1000万例,累计死亡人数逼近25万。
“巴西总统是巴西应对新冠疫情的最大威胁。”医学权威杂志《柳叶刀》直言不讳道。邻国巴拉圭、阿根廷、委内瑞拉的领导人都对博索纳罗表示过不满。“巴西统一卫生联盟阵线(UNISaúde)”将他告上国际刑事法庭,指控其犯下“危害人类罪”。
博索纳罗是美国前总统特朗普坚定的支持者,作为极右翼保守派,这位前陆军上尉抨击多边主义,反对同性恋和堕胎权,歧视黑人与女性。但他在巴西依然很受欢迎,去年的民调显示,疫情反让博索纳罗的支持率上升。
“也许因为博索纳罗说出了很多人不敢表达的内心黑暗。”巴西纪录片《民主的边缘》如此评价。
博索纳罗的一名支持者告诉《凤凰周刊》,虽然博索纳罗经常出言不逊,但比起其他肮脏的政治家,“他至少是个诚实的人,在当下混乱的巴西政局里,没有其他更好的总统人选了”。
特朗普和博索纳罗都强调,抗疟疾的药物羟氯喹对于治疗新冠肺炎有作用。但实际上还没有科学证据能证明其疗效。此外,美国和巴西都是在疫情初期不重视抗疫,后期却将重心放到恢复经济上。
博索纳罗从一开始就否认新冠疫情的严重性,认为这是一场“小型流感”;他在公共场合不戴口罩,多次参加大型集会,以至于联邦法官称,“总统如若继续违背防疫法令,将面临罚款”;有人问他如何看待新冠逝者,他甚至说,“的确有一些人会死亡,抱歉,但这就是人生。”
“历史会证明谁对谁错,数字本身说明了一切。”巴西前卫生部长曼德塔在去年4月被总统解雇后,留下这样一句话。此后不到一个月,曼德塔的继任者、新任巴西卫生部长泰奇也宣布辞职。他们都推行积极的抗疫政策。
2020年7月,博索纳罗宣布自己确诊新冠,但很快恢复健康。几天后,第一夫人米歇尔也被确诊并痊愈,但其祖母却因新冠肺炎去世。博索纳罗的小儿子雷南,长子、参议员弗拉维奥先后确诊感染;巴西公民部长、教育部长、矿产和能源部长、总统首席安全顾问等联邦高官也都确诊感染。
尽管如此,博索纳罗依旧不以为意。去年9月,联合国大会第75届会议在线上举行,博索纳罗抱怨说,“部分巴西媒体将疫情政治化,在民众中间散播恐慌”,“媒体使用‘足不出户’和‘经济问题稍后再议’等标题,使得国家和社会陷入混乱”。他还认为,正是由于他领导的巴西政府采取了一系列大胆措施,才稳定了就业和经济。
疫情给最近几年本就疲软的巴西经济带来重创。按照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的预测,2020年巴西将出现近120年以来最大的经济衰退——经济将萎缩9%。而据巴西政府2021年2月初公布的数据,巴西2020年度工业生产总值比起上年降低4.5%,是2016年以来的最低值。
巴西央行的最新报告则预计,2020年巴西经济衰退4.32%,这与IMF的预测差距悬殊。此外,2020年巴西政府债务占国内生产总值(GDP)比例达88.1%,家庭负债率达50.26%,吸引外国直接投资同比下降50.6%,失业率超过14%。
当地华人采取自救
随着疫情的蔓延,博索纳罗对待中国疫苗的态度也发生着改变。
就在去年,博索纳罗曾信誓旦旦地说“巴西不会购买中国疫苗”“中国疫苗是不安全的”。但到了今年1月25日,他连发两条推特称,中国政府已经批准向巴西出口5400升科兴疫苗活性成分,阿斯利康新冠疫苗的活性成分也在加速审批。“感谢中国政府的体恤,以及我的部长们的努力。”
圣保罗州是巴西第一个与中国谈判进口疫苗的州,州长若奥·多利亚是亲华派,也是2022年巴西大选中博索纳罗的竞争对手,两人在抗疫政策、引进中国疫苗等问题上持不同见解。
有专家分析,博索纳罗对中国疫苗的态度从反对变为感谢,一是因为巴西在今年年初再次达到疫情高峰,二是国内各州共同呼吁要购买中国疫苗,此外,一向对华强硬的特朗普的下台,也让博索纳罗的对华态度变得温和。
在巴西圣保罗,留学生和当地华人早就等不及了,“能接种的话一定会去接上。”上海小伙子田宾说。他自高中就来到巴西留学了,现在是巴西祎思(IEST)企业咨询公司的合伙人,全家人都在圣保罗生活。疫情暴发以来,一家人近两年都没回国,以前每年都会回国一到两次。
去年国内疫情刚开始的时候,田宾的公司协助巴西最大的华人社团“巴西华人协会”申请了出口资质,很多巴西的企业和机构能通过该协会将防疫物资送回中国。
后来,巴西的情况也逐渐不容乐观。“巴西整体不重视疫情防控,也没有系统性地普及防疫知识。”田宾说,“比如在电梯等密闭空间里要戴口罩,要对空调进行消毒,确保空气流通,开会时保持社交距离……很多巴西人不了解新冠。”
田宾为此联系上《张文宏教授支招防控新型冠状病毒》的出版社,一个月内将其翻译成葡萄牙语版本,在巴西出版了5000本,捐给卫生站、贫民窟社区、各地政府和一些企业;该书的电子版达到30万人次的阅读量。一些机构发来感谢的反馈,田宾所在的公司也因为防疫措施做得比较健全,80人中只有2人感染。
圣保罗大学的中国留学生苗芳已经快一年没去过学校。去年疫情暴发后,学校转为线上授课,她一直待在家里,社交为零。当巴西人对疫情变得麻木与疲惫,重新回到酒吧和海滩享乐时,苗芳仍然不敢出门。
巴西(中国)贸易发展商会执行会长池荣彪告诉《凤凰周刊》,疫情开始后,中国人基本很少出门;但本地人基本不会严格遵守防控政策,除了常规聚会,不少人也参加支持或反对总统的游行——他们戴着颜色灿烂的自制布口罩,防止飞沫传播。
池荣彪身边传来坏消息。公司同事法比安娜告诉他,全家除了她,都感染了新冠肺炎。先是在医院工作的姐姐感染,接着一起生活的父母也被感染,有基础疾病的母亲病逝。法比安娜因为没和家人生活在一起,逃过一劫。
但巴西人依然保持着乐观的天性。前段时间,池荣彪接待了一位很久不见的巴西朋友。在咖啡厅,朋友和他握过手,开玩笑似的提起前段时间感染的经历,“真是到鬼门关走了一圈,现在完全恢复了”。池荣彪嘴上安慰他,心里忐忑不安,回家之后立刻洗手。
圣保罗人拉法也感染过新冠肺炎。号称“五年才感冒一次”的这名壮汉感染期间感到浑身无力,靠在家吃感冒药和维生素治疗,好在三天就恢复了。后来,照顾他的妻子又感染了。但比起病毒,拉法抱怨更多的是巴西的高税收和低工资。
根据疫情变化情况,圣保罗州划定不同防疫级别以及政策,但很多人说,经济下滑比疫情更为可怕。此外,由于缺乏处罚措施,州里制定的防疫政策极难落实。
“政府也好,个人也好,企业也好,都必须要在健康和生存之间做一个选择。政策在落魄的现实面前,起不到多大作用。”田宾分析称。
池荣彪也能理解巴西人的“心大”。来到巴西十几年,他认识的巴西人都很会享受生活,崇尚活在当下,周六运动、周日聚会,海滩更是生活中必不可少的场所。
除了防疫,在巴西的华人还要警惕反华情绪。博索纳罗的儿子、众议员爱德华多曾在社交平台称,新冠疫情的罪魁祸首是中国。虽然巴西多位政要都表态维护巴中关系,但田宾能感受到,每每这样的发言,都会让反华情绪变得更为强烈。
田宾做过一个社交媒体账号,将中国的经济新闻翻译成葡语,希望更多巴西人了解中国,但过去一年,经常会收到关于疫情的反华评论。
新冠疫情也给一些人带来机遇。有数据显示,2020年疫情期间,巴西网店的数量增加了近40%。拉法告诉《凤凰周刊》,疫情期间他通过在网上卖口罩、温度计等防疫物资,挣了几十万里亚尔。
田宾所在公司的税务和会计咨询业务去年虽然几乎停滞,但互联网和运营的业务增加了,公司因此还调整了结构,今年扩招员工。他准备在新的一年学习西班牙语,将业务扩展到巴西以外的其他拉美国家。
“群体免疫”宣告失败
在巴西,因为防疫不力冲上媒体热搜榜的并非圣保罗,而是马瑙斯。它位于亚马逊河干、支流的交汇处,拥有世界上最大的浮动码头,交通较为闭塞,依靠船运与空运,也因此保留了许多传统土著文化。
2020年9月,有研究称,马瑙斯达到66%的新冠感染率后可能实现“群体免疫”。但到了10月,其疫情迅速反弹,严重程度甚至超过第一轮。
《柳叶刀》发文分析称,拥有超过200万人口的马瑙斯,由于经济水平有限、家庭居住环境拥挤、获得清洁水的渠道有限,以及对乘船出行的依赖(交通工具环境拥挤)等潜在因素,新冠病毒在这座城市广泛传播。
在该市确诊的病例当中,还发现可能具有更强传染性的变异病毒株。有专家对去年12月该市的新冠病毒进行复核检测,在31份样本中有13份检测出变异病毒株,与此前在英国和南非发现的变异病毒有部分相同之处。
去年年底,由于马瑙斯的确诊病例短时间内快速增长,医疗卫生机构超负荷运转,医疗系统崩溃,氧气瓶耗尽,有数十人甚至因为氧气瓶供应不足而窒息死亡。
何塞是马瑙斯的一名大学老师,他告诉《凤凰周刊》,他本人、父亲、两个姐姐都在今年1月感染了新冠肺炎。当月,马瑙斯的死亡人数超过了去年后7个月的总和。
除了马瑙斯,亚马逊流域的其他城市——例如北部罗赖马州的Boa Vista和西北部朗多尼亚州的Porto Velho——情况也十分严峻。据西班牙《国家报》网站2月19日报道,86岁的巴西土著老人阿鲁卡·茹马最近因新冠肺炎并发症,在Porto Velho的医院中去世。阿鲁卡是茹马族最后一名男性,曾经逃过了民族灭绝大屠杀,是该土著民族的活历史,却死于新冠肺炎。
“新冠病毒是‘外来淘金者’带来的。土著居民区的卫生状况和基础设施堪忧,一旦感染,居住偏僻的他们很难得到有效救治。”关注当地土著文化的何塞分析说。
何塞的父亲今年80岁,患有肺癌,去年12月下旬,在做肺癌手术治疗准备时被检测出患有新冠肺炎。“那是全家人一生中最糟糕的时刻”。发现父亲感染后,他立刻把79岁的母亲送去姐姐家,他则留在家里照顾父亲。
医院床位有限,接收的都是重症患者。何塞带着父亲先后去了两家不同的公立医院,却始终没能住上院。父亲只好回家治疗,结果出现呼吸困难和血氧饱和度下降,CT结果显示,新冠病毒损害了他40%的肺。
几天后,何塞终于带父亲住进一家保健机构,这才得以转入医院,获得政府提供的免费公共卫生服务。全家人在失去父亲的担忧中度过了圣诞节。好在父亲逐步恢复,在2020年最后一天出院了,“全家像打了一场胜仗,充满了喜悦和希望”。
巴西土著在公路上拉起横幅,抗议政府的防疫政策。
但与此同时,由于年初医疗系统的崩溃,医院进行重组,调整医生比例和业务类型,本可以做肺癌手术的科室都用来治疗感染新冠肺炎的病人。父亲虽然逃过新冠一劫,肺癌手术却被推迟。
“病毒突变,疫苗稀缺,我们除了在家,别无选择。”何塞说,他自己也感染了新冠病毒,但属于无症状者,在家靠流感药物、维生素C和自制茶进行治疗。“随着死亡越来越普遍,人们不断失去至亲,还产生了额外的心理问题。”他无奈地说。
马瑙斯的疫苗接种是从今年1月下旬开始的,根据巴西的国家免疫计划,接种分为三个阶段,先是医疗卫生人员、75岁以上老人、印第安部族等高危人群;再是60岁以上老人;最后是流浪汉、慢性病患者、教育工作者、重度残障人士、公交运输从业者。
马瑙斯女孩安德莉亚带着80岁的祖母去接种了疫苗,这是一家人最近唯一感到安慰的时刻。但她告诉《凤凰周刊》,她十分担心今后的情况,因为很大一部分人仍然不遵守宵禁政策,不戴口罩在街上聚会,市政当局也没法进行有效核查。此外,接种疫苗时出现有人“插队”的现象,导致接种工作一度暂停。
祖母接种疫苗时,安德莉亚为她拍下一张照片。她戴着口罩,布满皱纹的眼睛带着笑意,充满平静和喜悦。这样的平和实在难得,因为前不久,祖母刚刚送走了自己的儿子——安德莉亚的叔叔因为新冠疫情去世了。
安德莉亚说,祖母的笑容给了她力量。她也祈祷更多人学会保护自己、照顾好家人,熬过这场不知何时才能结束的“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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