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之下,印度农民工艰难返工
2020/11/25 | 作者 罗瑞垚 Prabhu M | 收藏本文
摘要:很多比哈尔邦的农民工,都在过去半年经历了艰难返乡、无望失业、无奈复工的心路历程。
在印度比哈尔邦的老家枯坐五个月后,萨尔曼(Habibullah Salman)终于下了决心。他撇下还在产后恢复的妻子和刚满半岁的女儿,坐飞机回到了班加罗尔的建筑工地。
春天疫情封城后,他费尽百般周折回了家。原本想着,过两个月就能回来复工,没料到在家里闲了小半年,才等来了这份工作。尽管执政党印度人民党一再承诺为返乡农民工创造就业,他还是没能在老家找到活计。萨尔曼等不了了,作为十口之家唯一的收入来源,背井离乡是他唯一的选择。
萨尔曼和1800名工友在封城后被困在工地。
比哈尔邦位于印度北部的平原地带,有近1亿人口,是印度人口第三多的邦,也是人均收入最低的一个邦。除首府巴特那外,这里主要依赖农耕经济,导致劳动力严重过剩,让它成为印度最大的劳动力输出地之一,为各大城市输送了约300万名农民工。
萨尔曼就是这300万人之一。两年前,他离开老家来到班加罗尔,和几乎所有的比哈尔老乡一样,在建筑工地上谋了一份工。他的老家在阿拉里亚县(Araria),在比哈尔邦也算得上是最穷苦落后的地区。在班加罗尔,他每个月能挣到快2万卢比(约合1815元人民币),工地还提供宿舍,因此攒下了不少钱寄回家。今年3月他计划月底回家,和妻子一起迎接孩子的到来,但突如其来的“封国令”把他困在了班加罗尔,直到5月初才回到家。
根据印度政府给出的数据,封城后有230万农民工返回了比哈尔邦。眼看邦级议会选举将近,这几百万张选票让局势突增变数。比哈尔邦作为印人党的坚实票仓举足轻重,又是疫情后的第一次地方选举,其重要性不言而喻。
邦政府落空的承诺
封城之后,比哈尔邦首席部长尼蒂什·库马尔(Nitish Kumar)声称,将为返乡农民工在本邦提供合适的工作机会。他呼吁他们留下来,为比哈尔邦的发展做出贡献。自上世纪90年代末起,库马尔就与印人党结盟,并于2005年坐上首席部长之位执政至今。
决定回家时,萨尔曼没太把首席部长这番话当回事儿。他知道,谁都没法凭空变出工作来,他只想在危机时刻与家人在一起。最初疫情只在城市里传播,他想着回到家能安全点。
但在回家这一关上,邦政府让他大失所望。封城后,所有公共交通立即停摆,工地也停工了,他被困在10人一间的宿舍里,只能从手机看到初生女儿的照片。一个多月后,政府为农民工开设了火车专列,为了保持乘客间的距离,火车不能满载,票价则涨到了平时的三倍。萨尔曼听说,有的邦政府为返乡农民工付了车费,比哈尔邦不仅没有任何表示,在专列的接收批准上还慢吞吞的。
不得已,萨尔曼自己掏钱花了1200卢比买了火车票,坐了三天两夜的火车,又花了1000卢比在隔离中心待了21天,才拿到了回家的通行证——一张新冠检测阴性的证明。
他终于见到快两个月的女儿。与家人团聚的喜悦并没有持续太久,很快,萨尔曼一家就发现,没了他的收入,一家人都要为温饱发愁。政府每个月只发放两公斤大米,没有任何其他援助。“一个十口之家怎么可能一个月凭两公斤米糊口呢?我们在三个月里就花光了积蓄,家里捉襟见肘。”萨尔曼对《凤凰周刊》说。
眼看疫情持续蔓延,他开始担心起来。家里只有不到半英亩(约2000平方米)土地,小麦已经种上了,眼下连农活也没得干。政府承诺的工作不见踪影,他迫切想要复工挣钱,只得托人打听外面的机会。
直到10月初,萨尔曼和另外三个朋友才接到班加罗尔包工头的通知,终于有活儿可干了。包工头还说,建筑商可以报销一半的机票。最后,萨尔曼花了8000卢比买了张机票,回到班加罗尔。
这份工作虽不尽如人意,但他很知足了。“私企工作没有任何保证,但我们别无选择。”萨尔曼说,他没回到之前的地方,但收入相差无几。比起之前的焊铁工,现在他焊接铝材,更轻松点儿。
谈起过去几个月的经历,萨尔曼满腹抱怨。“其他不少邦都会关心它的人民,但比哈尔邦首席部长在疫情时期的表现太让我们失望了。”据他说,比哈尔邦的选举投票将从10月28日持续到11月7日,自己因为离开家无法再投票,但他确信,家人也不会再支持执政的人民党联合派(JDU)及与之结盟的印人党。
“就业和农民工复工是地方选举中最主要的议题。在社交媒体时代,人们还知道了政府如何对待穆斯林。所以,我们会把他们(政府)投下台。”身为穆斯林的萨尔曼提到了最近的一则新闻——北方邦的一名穆斯林警察因未经许可留胡须而被停职,而执掌北方邦的同是来自印人党的政治家。“如果政府认为留胡须是一个危险信号,人们(在投票上)肯定会有强烈倾向。”
萨尔曼为印度教民族主义崛起的大环境感到焦虑,这股力量在穆斯林和其他宗教少数群体中制造恐慌,威胁着印度的世俗主义根基。比哈尔邦的穆斯林比例也显著高出其他邦,有17%的人口是穆斯林。
疫情下艰难的返工
萨尔曼的经历并不特别。很多比哈尔邦的农民工,都在过去半年经历了艰难返乡、无望失业、无奈复工的心路历程。
5月初的劳工专列才刚开了几天,邦政府受到建筑商的游说暂停了专列,劝说农民工在疫情中复工。萨尔曼和来自比哈尔邦、贾坎德邦、奥里萨邦和西孟加拉邦等北部地区的1800名工人被留在了宿舍,大门被上锁,最后在媒体和NGO的帮助下才获得自由。工友里有人借钱回家,有人因为没有智能手机没法上网登记,在火车站等了好几天。
拉文达(Ravindar Kumar)同样来自比哈尔邦。当初为了回家,他和一队老乡从郊区走了20公里到火车站,又在政府的收容所住了几天,才成功登记并坐上火车。
回家后,失业成了他最大的困扰。他没像其他人一样等着过完10月中旬的九夜节,便离乡返工。“当我们没钱吃下一顿饭时,怎么会考虑选举或节日?封锁一结束,我就回到了班加罗尔郊区。”拉文达告诉《凤凰周刊》。他目前在距班加罗尔约70公里的库尼加尔县纺织厂工作,工资比疫情前低了20%。
但这些疫情期间被迫返乡的农民工,在政府的政策层面几乎是隐形的。9月中旬的一次议会讨论上,联邦劳工部长承认,政府不掌握在封城后因徒步回家而遇难的农民工数字,因此也不会有补偿,对于疫情究竟让多少农民工失业,也没有统计数据。
毫无预兆的全国封锁令导致上万名农民工徒步回家,后续政策应对迟缓,承诺朝立夕改,在这场人为制造的危机中,印度政府的表现显然是不及格的。作为农民工大邦,比哈尔邦政府的表现尤让人愤怒。
总部位于美国的政策智库全球发展中心(Center for Global Development)分析了比哈尔邦政府针对农民工的数字现金转移援助计划,并强调,该项目现金援助不充足,且因为农民工没有智能手机等技术障碍,不仅没有让他们受益,还造成了更多麻烦。
“在严格封锁期间,人们必须找到其他方法来访问政府网站。此外,银行账户须与Aadhaar卡(生物认证身份系统)关联才能接收款项。这虽然保证了准确性,但也有可能将有需要的人排除在外。”该智库指出,虽然印度政府近年来一直大力推行Aadhaar卡的普及,但仍有两千万以上的人没有Aadhaar卡,他们大多生活在偏远贫困地区,无法获得任何援助。
莫迪核心票仓不保?
比哈尔邦位于印地语所主导的“圣牛带”,是印人党崛起不可或缺的支持力量。首席部长库马尔和印人党之间的权力博弈,很大程度上决定着比哈尔邦的政治走向。库马尔与印人党的关系可谓“爱恨交加”。在政治理念上,他与印人党南辕北辙,为了政治利益与之结盟,后来一度分道扬镳,但在印人党不断壮大时,二者又再度牵手。
库马尔所在的人民党联合派拥护社会主义,曾是更大的政治阵线人民党(Janata Party)的一部分。但由于内部产生分歧,几位领导人分道扬镳,分别组建了自己的政党。另一位社会主义领导人拉鲁·普拉萨德·亚达夫(Lalu Prasad Yadav)出走,在穆斯林和低种姓群体的支持下创立了民族人民党(RJD),亚达夫本人出身于“其他落后种姓”社区,在1990年代后期与国大党结盟。
人民党联合派则走上了与之相反的道路。它加入了印人党领导的全国民主联盟,该联盟以右翼政治思想为主导,但要与民族人民党相对抗,人民党联合派只能与莫迪领导的印人党站在一边。
在2005年和2010年的两次地方选举中,库马尔与印人党的联盟赢得了选举。正如莫迪在古吉拉特邦担任首席部长时的策略一样,库马尔在比哈尔邦打出的也是发展牌。比哈尔贫穷落后,人们期望也信任库马尔将带来改变,他在全国政坛崭露头角,先后任农业部长和铁道部长。
然而,这番政治前景受到了来自莫迪的威胁。因此,2013年6月莫迪升任印人党竞选委员会主席后,库马尔宣布与印人党解除关系。他还重申其世俗主义立场,并呼吁建立RSS-Mukth Bharat(意为“受困于右翼政治组织RSS的印度”)政治同盟。
2015年的比哈尔邦选举中,库马尔与民族人民党和其他四个左翼政党组成联盟,并三度连任首席部长。但在全国层面,库马尔在莫迪的阴影下黯然失色。2017年由于腐败和土地问题等多重指控,库马尔负面缠身,他只得再度与印人党联手,巩固在邦内的地位。
最近的民意调查显示,比哈尔邦选民对库马尔的支持有所下降,但仍然选择相信莫迪。即使邦政府的选举与莫迪没有直接关系,但为了赢得选票,人民党联合派在邦选举中大打莫迪牌,库马尔的形象反而被淡化了。
统治比哈尔邦15年后,库马尔在选民心中毁誉参半,他的长期执政让人们怨声载道。这次选举前,他强调说比哈尔的纺织、皮革、家具、丝绸和自行车制造行业有充足的机会,希望农民工留在本地,但这一诺言并未兑现。随着印度教民族主义的崛起,比哈尔邦因为反对牛肉贸易而发动的袭击大幅增加,这也让库马尔遭到相当一部分人的反对。
印人党的全国性危机
在全国层面,印人党完成第一个任期后,执政策略发生了巨大转变。由于在废钞、统一商品服务税等经济政策上的失败,工人、农民和小商人阶层都受到影响,在2019年的大选中,印人党干脆放弃了发展牌,只拿印度教神庙、巴基斯坦、克什米尔等问题做文章。
但现在,宗教和民族问题都比不上失业问题重要。印度教民族主义让印人党赢得了大选,但也让它在地方选举中遭遇反噬。大选过后,印人党在恰蒂斯加尔邦、马哈拉施特拉邦和贾坎德邦的选举中连失三城,在中央邦选举中也是勉强保住权力。它在地方政治中的三大盟友——旁遮普邦的阿卡丽党(Akali Dal)、马哈拉施特拉邦的湿婆军(Shiv Sena)和安得拉邦的泰卢固之乡党(Telugu Desam Party)都退出了执政联盟,并指责印人党不遵守规则而与其反目。
停工后等待发放救济餐的农民工。
而今,比哈尔邦迎来了印度疫情后的第一场选举。目前该邦确诊病例超过20万例,但在选举集会中,没人在乎社交距离,连戴口罩者也寥寥。对政府不满的人们纷纷走上街头,支持目前由亚达夫的儿子特雅斯维(Tejaswi Yadav)领导的民族人民党。
与此同时,失业问题也困扰着选民。印度失业率创下40年来的最高点,印度经济监测中心(CMIE)的一项调查显示,比哈尔邦4月和5月的失业率为46%,几乎是全国平均水平的两倍。9月这一数字下降到了11.9%,仍高于全国平均水平的6.7%。
特雅斯维成为了民众不满的获益者,他还得到达利特领导人和印度共产党的支持。来自印度共产党的学生领袖坎哈亚·库马尔(Kanhaiya Kumar)一直是印人党的反对者,他一再呼吁,“我们想在比哈尔邦阻断印人党,让它不能再以发展的名义挪用资金。我们的问题是失业、农民工和基础设施。”
印度政治分析家纳伦德拉·帕尼(Narendra Pani)向《凤凰周刊》评价说,虽然没有确切数字显示比哈尔邦有多少农民工重新返城工作,但人们明显对印人党和库马尔感到愤怒,农民工危机也肯定会削弱他们的票仓。毕竟,300万农民工背后意味着300万个家庭的选票。
印人党的最新策略是大打疫苗牌。印人党宣布,如果在比哈尔邦获胜,将免费为民众提供新冠疫苗。这种将健康问题政治化的做法,引起反对党的抨击。“如果比哈尔人不支持印人党,莫迪总理将拒绝为他们提供疫苗吗?这不是民主,而是专制。”一名国大党代表质问道。
对像萨尔曼和拉文达这样的农民工来说,这种承诺没有任何意义。他们对政府空口无凭的诺言感到麻木,眼下只有稳定的工作才是最大的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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