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为何体验硅胶娃娃?
2020/11/15 | 作者 黎鸣 | 收藏本文

华北某省会城市市中心一栋写字楼的大厅内,几个年轻人正焦急地张望四周,互不相识的他们,都在等待着与“美香”约会。“美香”是一个用硅胶制作的实体娃娃,此刻正被另一个男人拥抱在第9层的床头。
半个多小时后,男子下楼。“美香”的老板梁晓赶紧让保洁大叔将娃娃整体复位、消毒,并更换劣质衣物和打扫房间。一番倒腾下来,崭新的“美香”开始等待下一位客人,暧昧的粉红色灯光洒在它毫无温度的胶质皮肤上。
“哥,该你了,房门密码发你微信。”梁晓对着手机发出这则语音后,大厅一位男子匆匆上楼。随即,梁晓还告知他“美香”的使用须知,并叮嘱一定使用安全套,否则要罚款20元。
与此同时,其他房间也有客人出来了,保洁大叔做了同样流程的处理,大厅里又有一名男子上了楼。
梁晓在这座写字楼里租了6间房,每个房间分别放置一个硅胶娃娃。娃娃们都有名字和风格,顾客也能提前要求搭配什么衣服。
这天下午,梁晓一共接了22名顾客,每个顾客收费298元,限时1小时,“如果不出问题,每年能挣个百十万。”梁晓深知自己在组织硅胶娃娃进行色情活动,“但这不是卖淫嫖娼,警察根本管不了。”
一位顾客坦言,并不希望官方打击硅胶娃娃体验,作为中国3000万单身男性的一员,娃娃是他隐忍情感的宣泄出口,“它从不否定、背叛我。”而将硅胶娃娃视作精神伴侣的男人们互称“娃友”,他们几乎无人在意被共享的娃娃是否会传染性病。
中年丧偶,把硅胶娃娃当做“精神伴侣”
妻子患癌去世一年多了,山西太原人李军还没走出悲伤。亲友们不断劝他开启新生活,可今年47岁的他,早已听不进这些大道理,他说自己犹如一团“孤寂的野草”。
“我不想和任何人讲话。”李军知道自己的内心病了,尤其是很难再有性生活,“除非我找个伴侣,或去嫖娼。”与妻子相濡以沫过了20多年的李军,不认为这两个选择适合自己。
他虽然已年近50岁,头发几乎掉完,但各种中年危机却无法阻碍其欲望,时间越长,他就越想在身体与伦理之间寻找一个平衡。
李军曾想过买充气娃娃,但害怕被子女发现,作为父亲,他想给自己留点尊严。
2020年7月中旬,李军在太原某商场的男士公厕中看到一个小广告,上面写着“实体娃娃体验馆”,并留有两个微信二维码。以往,他根本不在意这种广告,这次犹豫片刻后,添加了对方。
微信另一端是个很客气的小伙子,毫不羞涩地介绍着自己的业务:“我们这是硅胶实体娃娃,仿真人1:1设计,一位一消毒,私密又安全。”李军有些心动,可担心对方是骗子。对方则发来位置,让他来看看娃娃,再决定是否消费。
此时,已是中午,李军无心吃了几口饭后,驱车前往。
“娃娃在火车站附近一个写字楼里。”到达地方后,一位男子在楼下等着李军,随后他被带往娃娃所在的12楼。整个整层很安静,还有很多小微企业在办公。从外表看,楼道间没任何异样,门口也未悬挂招牌。
男子熟练打开一间房后,李军被惊到了。20多平米的房间内布置得五颜六色,投影大屏上正有女主播在跳舞。“就和民宿一样,洗浴、小零食,一应俱全。”李军说,“穿着制服的娃娃躺在床上。”
这是他是第一次见到硅胶娃娃,猛一看有些恐怖,适应以后觉得完美动人。男子给李军讲述了使用方法,并建议他用桌子上的VR眼镜观看色情影片。
男子离开后,李军认真观察了娃娃十几分钟。随后,他抱着它哭了起来:“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它是有生命的。”
实际上,娃娃只是硅胶做的,主要成分是二氧化硅,与人类皮肤毫无关系。而就是这样一个售价数千元的产品,让李军心满意足,体验结束后,他支付了268元。出门抽烟时,经营娃娃的男子,领着另一位中年男人上了楼。李军说那一瞬间他竟有些“吃醋”。
这次体验让他很满意:“我不用戴上道德枷锁,也不想对任何人负责,更不用承担法律后果。”随后一个月,李军又去了四五次,彻底熟悉硅胶娃娃后,他经常将妻子生前的衣物穿在娃娃身上:“仿佛回到了年轻时代。”
去的次数多了,李军一度怀疑自己精神出了问题,“但我没其他不正常行为,只是在完全陌生的空间里,找一种慰藉罢了。”李军还和店家商量,希望帮忙联系生产一个妻子相貌的娃娃,但被拒绝了。
“我不打算把这个秘密告诉亲友。”李军害怕失去在绝望中找到的这个希望。为此,他咨询过律师是否违法,律师说:“没事,法律管不着这个。就和大家体验其他成人用品一样,违法的话,早就不让做了。”
实际上,近4年来,我国成人用品发展火爆,2019年产业规模已达1188.7亿元,近一年时间内,硅胶娃娃在淘宝、京东的线上交易额超过了14亿。
“社会发展太快了,大多硅胶娃娃背后,都有个孤独的灵魂。”李军不愿只谈论性,他认为这只是一种附带,更多只是想找个对话的人,“没人懂得中年丧妻是一种什么悲伤。”
高知青年,发现自己不再需要婚姻和感情
29岁的吴桐是李军的“娃友”,两人共在一个微信群,有时彼此会调侃几句。虽然马上就到了而立之年,吴桐既未成家,身边也没女朋友,但他没觉得苦涩。
拥有硕士学历的吴桐在上海一家金融公司上班,终日需要西装革履,并向每个客户假笑、鞠躬。经常感觉疲惫的他,只有看到每月几万元的收入,才能找到些自己的价值。
这些年,吴桐先后谈了5任女友,最终都没走到一起。最纠结的是,随着年龄增长,他发现自己根本不想结婚:“离婚率太高了,爱情在婚姻里的比重越来越低。”为此,他和家人闹得不可开交,至今与父母关系都很紧张。
事实上,吴桐非常渴求异性伴侣,只是没找到期望的那样的。对于日益需求旺盛的性问题,吴桐大多通过成人用品解决。和李军不一样的是,吴桐并非从公厕接触到的娃娃,而是通过互联网平台。
今年6月份一个午后,窝在家里的吴桐想在某互联网平台上购买止疼药,无意中发现平台里有一块名为“新奇体验”的区域,里面除了二次元、女仆陪玩、发泄空间外,还有实体娃娃体验。
吴桐马上打开附近一个店家页面,网店名为“仿真女友体验馆”,可提供198元的“30分钟SPA养生舒缓”、298元的“60分钟SPA精油疏通”、329元“90分钟SPA舒缓净排”和400元“120分钟SPA调理养生”。
虽然这些名目未注明是和硅胶娃娃发生关系,吴桐则清楚其真实意思。与店家取得联系后,对方告诉他,除时间长短外,其他没什么不同。
从未见过硅胶娃娃的吴桐,内心虽然渴望,但还是害怕公安查房。店家说不必担心:“这不是与自然人发生关系,就是个情趣工具,我们也不算卖淫,你也不是嫖娼。”打消了顾虑,吴桐在平台上购买了329元项目,并私下添加了店家微信。
当天,他预约的这家店,只有1个娃娃有时间,其余9个都被占据了。吴桐到达地方后发现,所谓体验店,就设在一个落寞的快捷酒店,店主是一名年轻女孩。
女孩说,宾馆提供场所,然后与店家进行分成,而硅胶娃娃所在的房间,日常不对外经营。
打开房门后,吴桐看到一个身穿日本和服的娃娃直挺挺坐在床沿,弯曲的酒红色头发搭在肩膀上。“它叫小樱,柜子里还有几套衣服,可以随意搭配。”女店主说。第一次见到硅胶娃娃的吴桐并没恐惧之意,甚至有些亲切。
“我触碰到小樱皮肤时,觉得它是有生命的。”吴桐称。店家交代完使用事宜后离开,吴桐则在房间度过了90分钟。一个半小时里,他和李军一样,对着眼前的硅胶制品诉说着心中苦闷。结束时,有些释然。
后来几个月,吴桐多次去了这家店,不仅与硅胶娃娃聊天、跳舞,还专门过去让它陪着自己打游戏,工作遇到困难时,吴桐带着红酒找娃娃排解压抑。几个月下来,他发现自己不再需要婚姻和感情了。
“以前看新闻,说日本有人和硅胶娃娃结婚,觉得不可思议,现在我能理解这种情愫。”吴桐并不希望别人学自己,“毕竟,这只是小众需求,自己觉得合适就好。”
吴桐没像李军那样隐晦,他把硅胶娃娃推荐给身边一些男性,除单身青年外,还有离异者、长期分居者,以及一个患牛皮癣自卑多年的朋友,和患抑郁症的同学。
在吴桐看来,“他们都是正常人,对感情和性都有需求,但不是所有人都能在现实中得到。”与硅胶娃娃交往的他们,没有任何负罪感,“不偷、不抢、不负责,这种自由,什么都换不来。”
作为高知人群的一分子,吴桐说自己只是敢于表达,更多人则把使用成人用品的事情隐藏起来。
“年轻人很开放,经常几个人共同体验”
前述经营硅胶娃娃体验的梁晓只有21岁,尽管他说不违法,但还是将这门生意做了最大限度的隐藏。从外观看,他所经营的是一家电商公司,业务范围是售卖减肥茶。而他日常工作是,坐在树根茶台前,喝着普洱接着娃娃的单。
一开始,梁晓只想赚这群“好色之徒”的钱,可真正开始经营后,心态也发生细微变化。他的客户群多在18岁至50岁之间,偶尔也会有老年人和残疾人士。
梁晓注意到,大多客户是在某方面走投无路的人:“硅胶娃娃成为他们最后的尊严。”所以,他认为自己从事的工作,不仅在一定程度上替他人缓解压力,对卖淫嫖娼这样的违法行业也带来冲击。
据梁晓介绍,该行业的客群取决于位置,他有朋友在建筑工地周边开店,客户主要是农民工;还有朋友在郑州航空港区“富士康”附近,客户主要来自车间工人,“当然,也有很多富二代或大老板来我这儿,他们多是出于好奇。”
梁晓做上这个生意,跟他哥哥有关。他的哥哥在东莞一家生产硅胶娃娃的企业做技术人员,后来建议弟弟开体验店,产品直接从厂家发来。他前期要到广东参加培训,学习内容包括娃娃的使用、消毒等。
后来,他考察发现,很多大中城市都有硅胶娃娃体验的行当,于是,最终他在2019年10月注册了一家电商公司,并租了几间房,精心布置后就悄悄开业了。
他原本觉得生意可能不会太好,可只用了一个多月,前期投入的5万多元就回本了。现在,每月纯利润在8万至10万元间。
梁晓日常线上推广主要是在某互联网平台,每次的交易额,平台会扣除7%。所以,他还在线下雇了一些大学生,到人口密集区公厕张贴小广告,并在停车场发放小卡片。他告诉记者,这种地推模式虽然土,转化率却特别高,“在性需求方面,没有谁比谁高尚。”
每天上午,店里生意清淡,从中午一直到夜里12点,几乎都有人在体验。梁晓称,中青年人群对娃娃外貌要求不高,但很多年轻的95后,对娃娃会提出要求。
有专门定制明星脸的,也有人要求游戏人物女主角。不久前,梁晓刚让厂家生产了“王者荣耀”游戏中公孙离与花木兰的娃娃头,“年轻人很开放,经常几个人共同体验。”
对于这种行为,梁晓一开始没拒绝,但有过几次后,觉得无法忍受,便规定只能一人去体验。让他惊讶的是,还有未成年人和女性来咨询,都被拒绝了。
眼下,梁晓最害怕的还是卫生问题。他说,硅胶娃娃虽然能有效地减少性病、艾滋病发生,但还是会有客户拒不使用安全套,“即便我们消毒了,还是担心,因为刑法里有一个传播性病罪,真出了事,我也推脱不了责任。”
每次这种时候,梁晓除对客户罚款外,也没更好的办法,毕竟,他无法在房间内安装摄像头:“说得太多了,客户会在网络平台上给差评,毕竟我这不是独家生意。”
梁晓的压力还来自于同行间的恶意举报,有警察以为是卖淫嫖娼,到房间查看后,丢下一句“别影响周边邻居休息”后便离开了。
记者采访发现,虽然很多人把“娃友”看做“变态”,但这个行业早就进入大众视野了。自2008年广东深圳开设了第一家实体娃娃体验店被媒体报道后,市场资本便嗅到了商机,体验店如一夜春风般在成人用品行业刮起。
由于公众对硅胶娃娃的偏见,很长时间内,体验店并没大规模铺开,尤其在北方城市更是惨淡。直到2017年左右,体验业务才大规模涌入,并发展成如今的火热现状,以至于这项羞涩行业能接入很多互联网平台等。
如今,在网上搜索“实体娃娃加盟”,会跳出许多推广页面,商家们不仅拥有自己的品牌,还提供一条龙服务,其中包括培训、选址、装修、手续、营销、推广、风险应对等,代理费主要以娃娃数量来决定。
例如,湖北孝感一商家收取代理费是——39800元4个娃娃、49800元6个娃娃、69800元9个娃娃,每个价格都包括全套的开店设备,以及证照办理费用。
商家表示,大多体验店是以男性SPA或实体娃娃体验店的名称出现,然后根据这个范围,向市场监管部门申请营业执照,“如果要销售成人产品,还需申请相应的证件。”
梁晓也在招募代理,费用是29800元包含3个娃娃。“这个生意,做一两年不成问题,即便后期有法律监管,也需要一定的时间。”
实际上,并非所有硅胶娃娃体验店都能赚钱,“如果选址、卫生、服务跟不上的话,肯定会赔。”梁晓说,娃娃质量决定回头客数量,“4000元的娃娃和1万元的,肯定有巨大差别,越便宜越难看。”
“荷兰夫人”到“南极1号”
“这个行业能走到今天挺不容易的。”梁晓称,很多人不知道这背后的有趣历史,“起初没有实体娃娃,只有充气娃娃。”
据文献记载,这种成人玩偶是荷兰水手在17世纪发明的,至今,有的国家还会称之“荷兰夫人”。在可查询的资料里,首次记录娃娃的竟是中国人。
化妆师的视线极力避开娃娃的身体,只关注脸部。整个步骤与给人化妆一样,清洁、保湿、上粉和腮红、描眉、画口红等。
1865年,曾国藩幕府中的学者夏燮,在其著作《中西纪事》中写道:“洋人又能制物为裸妇人,肌肤骸骨耳目齿舌,阴窍无一不具,初折迭如衣物,以气吹之,则柔软温暖如美人,可拥以交接如人道,其巧而丧心如此。”
到了二战时期,作为极端种族主义人士的希特勒,为了防止德国兵与占领区“非雅利安血统”的妇女行欢,以及杜绝性病在纳粹军营里肆虐,亲自授命党卫军司令希姆莱,秘密研究“充气人偶”提供给男兵,并将其作为最高军事机密。
然而在1945年2月13日晚,德国东部城市德累斯顿突然遭到盟军的大轰炸,大量充气娃娃也随着城市一起被损毁。至此,希特勒的娃娃计划,未生先死。
十年后,美国复制了这个计划,并将成品提供给美国大兵,随后德国也开始出售类似玩具,真正将其商业化发扬光大的却是日本。
20世纪中期,日本派遣第一批科研人员前往南极,因担心探险队员长期禁欲影响身体健康,于是公费研制出高质量的充气娃娃,并取名为“南极1号”。到1970年,典型的充气娃娃出现于日本社会。
1977年,日本知名的娃娃生产商“东方工业”还生产出第一款“高级性爱娃娃”,当时它的客群主要以残疾人和独居老人为主。
而早期的娃娃主要材质是乙烯和橡胶,身体皮肤是比较硬的塑料皮,外形粗糙得让人一言难尽,并且材质中含有大量的致癌性化合物,如氯乙烯等。
到了20世纪80年代末,乳胶娃娃出现;90年代初期,又有了组合式娃娃,但躯干无法弯曲;再后来便有了可以随意摆弄的实体娃娃。
不过,很长时间内,实体娃娃主要销售市场和制造商集中在日本和欧美等地区,我国自上世纪以来,多是在给做国外娃娃的企业代工。
直到进入21世纪,国内才开始研发并生产自己的娃娃,并出现了DSDOLL(现为EXDOLL)等知名国产品牌。2010年以来,国内实体娃娃出现了更多优质的品牌,如俊影娃娃、舒瑞宝、利凡欧等。
市场火爆以后,有的商家开始生产明星面孔的实体娃娃,这种侵犯肖像权的行为屡禁不止。
但无法否认的是,随着网络和多元文化发展,实体娃娃已被年轻人所青睐。据第一财经商业数据中心资料显示,2019年线上商城情趣用品的消费主力以90后和95后年轻人群为主,其中消费偏好更是集中于实体娃娃上面。
另外,自新冠疫情以来,中国所生产的成人娃娃出口,暴增逾100%。梁晓告诉记者,现在的实体娃娃已无限接近真人:“比如,增添了人体37度恒温、触碰发声,国外甚至已经有成熟的AI实体娃娃。”
那么,实体娃娃体验到底是否违法?多位受访律师称:“法律没有明确规定,这种体验处于灰色监管地带。”不过,也有律师指出:“如果在体验店播放色情影片,就是另一个性质了。”
(应采访对象要求,部分人名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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