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妮尔和她的精神探险
2020/11/05 | 作者 冯祎 | 收藏本文
“我应该死在羌塘,死在西藏的大湖畔或大草原上。那样死去该多么美好啊!境界该多高啊!”大卫·妮尔,在她去世前三年的98岁生日时,亲笔写下了这段文字。作为第一个深入西藏腹地的西方女性,她把探险当成自己的唯一志趣。
10月24日是她的诞辰纪念日,通过这位探险家、东方学家,我们可以看到一个“西藏热”,乃至“中国热”的时代,即便她的传奇人生和她曾见识过的藏地景观,都已是过眼云烟。
第一个进藏的西方奇女子
1924年2月,在长途跋涉了4个月后,一对“乞丐母子”终于抵达拉萨,其中,“母亲”大卫·妮尔成为了进入西藏腹地的第一个西方女子。这一年,大卫·妮尔已经55岁,在此之前,她已经有过4次失败的进藏经历,足迹遍布康定、羌塘、川康、安多。
1868年10月24日,亚历山大莉娅·大卫·妮尔出生于法国南部圣曼德。童年时代,妮尔就热衷阅读著名科幻作家儒勒·凡尔纳的小说。但她所崇尚的反叛、冒险、独立、探索精神,与她传统的天主教家庭氛围格格不入,这也激化了她的一次次出走:15岁时只身去往英国;17岁时乘火车到达瑞士,徒步穿越阿尔卑斯山的圣哥达山口,只为了寻找意大利的神秘湖泊马焦雷湖,母亲找到她时,发现女儿身无分文,身上只有一件雨衣和一本书。
1927年,身着喇嘛服的妮尔。
1886年,大卫·妮尔前往布鲁塞尔皇家音乐学院学习钢琴和歌唱,即便在歌唱方面天赋惊人,她依然前往伦敦转学社会学,并结识了许多社会历史学家。在这段时间,大英博物馆的藏书让她初次接触到了东方文化,并激发了她去东方游历的欲望。
回到法国后,她开始在法国公学院和高等研究应用学院学习梵文和藏文,师从法国著名印度学和中国学家席尔宛·烈维和爱德华·福科,并很快在梵文、神智学、神秘学、秘传学等领域取得了很大的成绩。1889年,吉美东方博物馆在巴黎第十六区落成,藏有两万件中国文物,这里便成了妮尔探索东方文化的大本营。后来,她甚至谋得了一份在吉美博物馆做科研工作的职位。
1890年,是这位东方学家人生的分水岭。在这之前,她对东方的探索全部来自书本、文物和静默的佛像,而在这之后,她终于走进了真实的东方世界。1891年,妮尔远赴印度,但当她看到佛教在发源地已濒临绝迹时,开始把目光投向喜马拉雅山的另一面——那个外人罕知的神秘世界。但阻挡在那一道边界上的,不仅是巍峨的雪山,还有英国殖民者。无奈之下,妮尔回到法国,继续投身到东方学的研究上,直到1910年,她再次从法国教育部获得重返印度考察的机会。
当她踏上“那不勒斯号”轮船出发时,没有想到,原定为一年半的旅程,一去竟是14年之久。
这趟旅程从法国出发,经停锡兰、印度,在加尔各答,大卫·妮尔出版了《岭地格萨尔超人的一生》,这是西方学者对格萨尔最早的系统研究。妮尔遍游当地寺庙,并在喜马拉雅山南侧山脚下修建了“隐修室”。在那里,她常常能感应到“矗立于我面前的被森林覆盖的大山和比它们更高、更遥远的大雪山的背后,确实存在着与其他任何地区都截然不同的地区”。
妮尔和义子庸登合影。1914年,妮尔结识了15岁的庸登喇嘛,并收为义子,这个曾求学西方的小伙子也成为她日后游历西藏的忠实伙伴。
之后妮尔几次想进入西藏南部,均被哨卡拦住。那时英国殖民者垄断了西藏边境以及周边地区,整个青藏高原就像是个旅行禁区。不仅从印度前往西藏是妄想,也导致了从中国中原地区前往西藏的通道被封锁。同样遭到封锁的,还有尼泊尔和不丹。
直到1916年,妮尔才找到机会从锡金翻越喜马拉雅山到了日喀则,但很快被英国人发现,将其逐出了西藏。她只得辗转于缅甸、日本、朝鲜等地,两年后才回到中国。到这时,她已经历了4次失败的进藏之旅。
1923年10月23日,已经55岁的妮尔,和义子庸登,以上山采集植物标本的名义第五次踏上了入藏之路。在此之前,她已经做了更充足的准备:每天步行40公里,以锻炼体力;完全按藏人的方式生活,说藏语;为了不暴露自己西方人的身份,妮尔还用碾碎的炭末掺入可可粉涂脸,用墨染黑自己的手指和头发,将牦牛尾和头发编在一起,耳朵上戴着硕大的耳环。在外貌上,妮尔已与当时的西方探险家形成了截然不同的对比。
他们全部的细软不过是一顶薄棉布帐篷、绳索、藏刀,以及少量酥油、糌粑、肉干。如果不是背囊里还携带了指南针、手枪、表、相机等违禁物品,几乎找不到他们与其他普通转山藏人的不同。
为避开盘查,他们大多夜间赶路,还要克服野兽出没、缺水断粮、天寒地冻、大雪封路等等困难。有时要伪装成乞丐,风餐露宿;有时要冒充喇嘛,获得布施;有时又是女活佛,为人祈祷、占卜、治病;遇到土匪,她一会儿痛哭流涕装穷,一会儿又搬来佛教神魔严加诅咒,终于吓跑了他们;为了扮演庸登的母亲,妮尔一开始谎称自己62岁,但很多人惊讶于她没有白发,她不得不给自己减到46岁,到了拉萨后,又减了几岁,进藏之路像一场逆生长。在“这种令人陶醉的不安中”,他们走过了一个又一个村庄。
在经历了4个月的艰苦跋涉后,妮尔终于抵达了拉萨。她用了8天时间走遍了拉萨的布达拉宫、大昭寺、小昭寺、宇妥、拉萨河、丁杰林、策墨林、巴那郡、八廓街、罗布林卡……她的记录成为了西方世界研究神秘东方的珍贵资料。
妮尔在拉萨逗留了两个月,其间恰逢藏历新年,她混在朝圣者中,观看驱赶替罪羊“老工甲布”的仪式。“西域那神妙绝伦的太阳照耀着这里的风景,从而更加强了它们的色彩,使地平线上的浅白色山峰也闪闪发光……这是一种使人永远不会忘记的场面。仅仅这一点,就对我为欣赏它而忍受的疲劳做出了丰厚的报答。”
1937年1月26日,69岁高龄的妮尔再次重返中国,居住在北京。“七七事变”前夕,她来到五台山修行,由于战乱,通信受阻,妮尔一度被困于康定,中国著名学者任乃强、李安宅等人闻讯后,发动学界倾囊相助,使她得以安心于研究工作。
直到去世前几年,妮尔仍心心念念着她的心乡:“我思念那并非是我的故乡的地方。它上面的草原、荒漠、终年不化的积雪,还有那湛蓝明亮的天空,这一切时常萦绕在我的脑际……这地方属于另一个世界,它是巨人和神的国土,使我着迷着魔”。甚至直到1969年去世的前几天,她还拟定了一个经过拉萨,穿越川、青藏区到北京的旅行计划。
百年后的今天,我们对西藏的神圣化的表述,依然没有超越妮尔当年的论调。只是如今,挤在大昭寺前广场上拍照的游客,和百年前穿着羊皮袍子、脸上涂抹着粉末的大卫·妮尔,早已不是同样的心境了。更何况,那幅“白色、红色和金色组成的镶嵌画”,已经被混淆在了宽广大道、宏伟建筑勾勒出的近代城市幻景里。
一个遥远的神秘东方
1924年5月10日,在阔别祖国14年后,大卫·妮尔抵达法国勒阿弗尔港。作为第一个到过西藏腹地的女性探险家,她被整个国家当作“女英雄”般欢迎,并且在当地迅速掀起了一股“大卫·妮尔热”。不仅法国国内的新闻媒体纷纷刊登她的经历和文章,比利时皇家地理学会、世界妇女体育协会也都向她颁奖授勋。大卫·妮尔在著书立说的同时,辗转于欧洲各地授课、讲演。西藏,就像一个窗口,透过它把欧洲社会对神秘东方的兴趣推向了一个高潮。
在1926年完成了《一个巴黎女子的拉萨之行》后,妮尔又撰写了《西藏的巫术和奥义》一书。加上《在贵族—土匪的地区》,组成了入藏旅行三部曲。1928年妮尔迁居底涅,那是法国通向尼斯大道上的一站。她从西藏和亚洲其他地方搜集到的文物、资料也陆续运往那里,并在别墅前建造了一座佛塔和佛堂,人们因此把那里称为“法国的布达拉宫”。
时任法兰西第三共和国总统的加斯东·杜梅格,甚至公开宣称准备以国家的名义把这名“巴黎女子”再派遣到世界上她愿意去的任何地方。
当时的《费加罗报》道出了欧洲人的心声:所有人都想做一名西藏人,因为喇嘛们用心灵感应来取代无线电,用心灵修持来生火取暖,用自动失去知觉而代替麻醉剂。
妮尔与典型西藏元素的合影——玛尼堆和牦牛。
哪怕有曲解和误读的声音,大卫·妮尔的这些著作依然奠定了法国,乃至欧洲的藏学基础,像是她在1923~1924年旅行中无意闯入的“有着别墅、小城堡、花园”的仙境,就为詹姆斯·希尔顿撰写《消失的地平线》提供了线索。换言之,没有大卫·妮尔,也就不会有“香格里拉”。
当然,早在大卫·妮尔之前,因鸦片战争而被迫开放国门的中国,就迎来了大批探索神秘东方的西方客人:《利玛窦中国札记》诞生时,茶叶还没传到欧洲呢,书中描述的大量明朝生活细节和历史事件,是同一时期考据最严谨的;德国著名地理地质学家费迪南德·冯·李希霍芬是最早提出“丝绸之路”的人,在他的《李希霍芬中国旅行日记》中,包含了大量对中国山脉、地质、气候、经济、文化、人口的所见所闻;《1894,中国纪行》中澳洲人莫里循对四川的古道进行了详细描绘;毛姆文学家的身份,让他所著的《在中国屏风上》有纪事上的失真,却也有山川风物、人文景观上的诗意解读。
20世纪以来,各国学者、记者纷纷来到云南调研,埃德加·斯诺便是其中之一,他的《马帮旅行》里藏着一个处于动荡时期的云南社会,所有风俗民情都在发生着激烈的变迁;“植物猎人”约瑟夫·洛克在云南、四川、甘肃东南以及西藏东部度过了漫长的探险考察岁月……还有大卫·妮尔曾效力的吉美东方博物馆,馆主埃米尔·吉美就是一位旅行家和东方文化学者。西方人试图从各个维度拼凑出一个遥远的、神秘的古国。
不仅是西藏,香格里拉、大理、丽江、桂林,在近代的中国旅行史中,都是以一种“出口转内销”的模式火爆起来的。
1924年2月,终于抵达拉萨的大卫·妮尔对着布达拉山脚下那条进出圣城的大道发出感慨:将来会有一天,横穿亚洲的快车将把坐在舒适的豪华车厢中的旅客运往那里。到那时,这种旅行的一大部分魅力便会消失殆尽,而我自己却为能在这一时代到来之前经由这里旅行而感到欢欣鼓舞。
82年后,预言实现,青藏铁路开通,随之而来的是一批批游客。时至今日,提起西藏,提起拉萨,都是被旅行者置于旅行上位圈的存在,从朝圣、转经、喇嘛、寺庙、仓央嘉措,到唐卡、藏药、酥油、糌粑,那片土地上的任何一个细节,都不被旅行者放过。人们试图通过这些附生品拼凑出一个悠远的、信仰纯净的、心灵自由的远方,一个大卫·妮尔的远方,哪怕其中的大多数人早已清醒地认识到,大卫·妮尔和她曾见识过的藏地景观,都是无法复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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