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没千岛湖底的“小上海”
2020/09/05 | 作者 王戡 | 收藏本文
摘要:新安江上传统的拉纤帆船与竹筏运输网注定被铁路公路淘汰,抗战居然让千岛湖底城镇个个都成了繁华商埠。
沉睡在千岛湖底的“汉唐古城”,是国内“水下考古”热点,还藏着一段已被遗忘的抗日轶史。
新安江水库1959年蓄水,形成573平方公里的庞大人工湖,淹没了淳安“贺城”与遂安“狮城”这2座县城与57个乡镇。其中,狮城未经破坏,完整定格在淹没一刻的旧貌。悠悠六十载,人们发现淹没湖底的古县城屋宇华丽,原汁原味保存了传统中国城镇最精美的风貌。2011年,浙江省将狮城列入省级文物保护区,考古专家以“水下机器人”探摸,央视记者潜水直播,脑子快的商人更提出潜水艇与水下悬浮隧道等观光方案。
狮城理应是个穷地方,但不是。遂安县僻处于崇山峻岭之间,山多田少,粮食不足自给,是大山深处的穷困县,一条新安江却使狮城成为深山里的繁华大港。清末五口通商,山区茶叶成为上海的主力外销产品,狮城经济随之腾飞。1920年代,桐油火热外销,小城更为繁荣,只是新安江航运依靠竹筏与木帆船,运力远远不如新式交通工具。1930年代,铁路与公路通进浙皖山区,狮城渐行没落。
抗战军兴,新式交通被摧毁,中国依靠古老木帆船坚持抗战,新安江航道成为抗战物资输送大动脉。狮城反而迎来极盛年代,时人戏称“小上海”。到了日寇衰微的1945年,“小上海”成为反攻大上海的跳板。今日千岛湖底的古城,曾是左右抗战大局的战略要地。
深山里的大港口
千岛湖底的狮城,位于杭州西南方,相距150公里。狮城的繁华传奇,也由杭州写起。
清朝严州府地图,标注今天新安江水库水域。
平原水乡杭州城,其实是倚山而建的。“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西湖美景,一半是山。湖滨看雷峰夕照,隔条马路就是南屏晚钟。登上南屏山,向西是一路爬不完的山。由天目山、白际山、千里岗到安徽黄山,层峦叠嶂,绵延200公里。这片横跨浙皖两省的广大丘陵区山多田少,“八山半水分半田,一分道路和庄园”,是粮食不能自给的贫困山区。然而,新安江的航运之利,使穷山恶水成为富庶繁华的桃源仙境。
新安江源起皖南黄山脚下的率水,于屯溪镇起有舟楫之利,迤逦两百里,穿越浙皖省界白际山,通过今日淹没在千岛湖底的遂安与淳安县境,汇合兰江,成为钱塘江的上游富春江。
“水送山迎入富春,一川如画晚晴新。”由率水、新安江与富春江组成的主航道,全长362.5公里,沿途风光如画,“水清无底”,千年咏叹不绝。李白行船新安江,“人行明镜中,鸟度屏风里。”黄公望将美景画成《富春山居图》。南朝文豪吴均的写景名篇更被选入初中课本:“水皆缥碧,千丈见底。游鱼细石,直视无碍。急湍甚箭,猛浪若奔。”
急湍与猛浪是文人笔下的美景,却是江上行船的梦魇。湍浪来自浅滩,新安江水深不足,险滩太多,其实是不适合航行的。民国时期,这条航线由杭州南星桥码头出发,浅底小轮船溯富春江而上,行85公里到桐庐。此后,水浅滩多,轮船开不上去,改换俗称“长船”的大帆船,由岸上纤夫挥汗拖船,背纤上行。再45公里到梅城(原建德县城)的严东关,走入新安江,大帆船也上不去了,再换俗称“衢型船”的小帆船,才能继续溯江而上。
“一滩高一滩,一滩高十丈。三百六十摊,新安在天上。”
由桐庐到屯溪镇,大小108个险滩。“上滩要背纤,下滩像射箭。”顺流而下于浅滩间穿梭如同玩命,逆流而上岸边拉纤更是艰辛。老报人徐昶生动描述拉纤之苦:“水急滩浅,船只上行需要拉纤,所以每艘船都有一支高高的桅竿。纤绳一端系在桅竿上,纤夫拉着纤绳在岸边行走,船行速度还不如步行快捷。遇上浅滩,船上船夫还得总动员,船被顶上一步,岸上纤夫才得往前推进一步。”
新安江航道全程拉纤,杭州到屯溪跑趟船,耗时一个月,辛苦拉行数百里的“衢型船”,载重量只有10公吨,赶不上今日一辆重型卡车。若离开新安江主航道,深山船运只能用竹筏。浙西皖南400里山区溪流众多,汇入新安江,就是天然的山区运输网。但山溪太浅,不能行船,只能通行木排竹筏。“筏通南北连环串,筏贯东西浅碧浮。”竹筏排排相连成列,五至十列连结成串,长达数丈,蔚为壮观,但总运载量只有3到4吨。
竹筏运量虽小,却是山区经济的原动力。远离新安的偏远穷山,只要有条能通竹筏的山溪就能发达。只是竹筏经济靠季节吃饭,一旦进入冬季枯水期,竹筏动不了,山货只能静等开春水旺才能上竹筏顺流而下。到新安江换木帆衢型船,春夏涨水期无法拉纤,又要等到秋冬枯水,才能安全航行。
因此,新安江水网货物需能长期囤放,木材成为山区主要的经济产品。杭州年年保修钱塘江堤,需要大量加固塘基的“塘柴”,木材消耗量特别大。更特别的是,杭嘉湖平原老百姓做饭不烧煤,习惯烧木柴与木炭。山林的灌木杂树,砍成“松柴”整捆卖,更能以特有的菱形窑烧成“白炭”,火力不亚于煤球。而且污烟杂质少,污染降到最低,就连小工厂作坊也烧白炭。江南水乡因此空气清新,风光明媚。
千岛湖水下狮城节孝坊。
杭嘉湖平原所需的松柴与白炭,撑起了浙西经济。深山里山林无限,灌木砍半截原干再长,源源不绝。涨水期一到,木炭上竹筏,杂柴直接推入溪里,下游于江口架设拦河木筛捞起木柴,装船直放杭州,千年不变。再加上土纸、苎麻与点灯的乌桕油,貌不惊人的竹筏经济为浙西山区带来财富。
山区里的每个县城重镇,都有一条通向新安江的山溪。马金溪养成开化县,艾溪养成寿昌县,分水江养成分水县与桐庐县。山区经济繁荣,政务繁重,必须设府(地籍市)管辖,浙西的严州府、皖南的徽州府,都是新安江竹筏经济滋养出来的。
今日成为媒体焦点的遂安县城,以武强溪与新安江相连,能通小木船,成为山区大港。然而,单纯依靠木材、白炭与土特产,养不出今日保存在湖底的繁华狮城。遂安古城的发家致富,还得等到上海开埠。
“洋庄茶”使浙西山区富起来
咸同年间,江南战乱,狮城是浙西主战场,千年古城只剩一片焦土。战乱过后,狮城反而更为繁华。今日淹没在湖底的富丽建筑群,大多于同光年间兴建。
狮城大步起飞的关键在于茶。今日在千岛湖底的遂安与淳安两县盛产“眉茶”。“潇洒桐庐郡,春山半是茶。轻雷何好事,惊起雨前芽。”范仲淹被贬至睦州(今千岛湖区)后的诗文满是茶香。上海开埠,眉茶外销商机爆发,遂安与淳安茶商很快掌握欧美市场要求,俗称“洋庄”的茶叶精制加工厂于各大集镇如雨后春笋般成立,大量精制外销用的“洋庄茶”。据本地文史记载,1927年间,遂淳两县产茶3万余担,其中“洋庄茶”1万9000箱,折合市担约为1.09万担。
炒茶是个劳力密集产业,浙西山区大量雇工,非常热闹。“在茶行兴旺的年代,每逢茶季,采茶和制茶的男女工人齐集,茶商茶贩络绎不绝。平时人迹稀少的穷山僻地,此时开市列肆,人来人往,热闹异常。”本地文史记载,茶行收了炒青毛茶,运到洋庄茶厂加工,又要忙一季。“每年从立夏开始加工,经两三个月左右的制作才能完毕。”
据1939年时统计,仅遂安一县就有32家茶厂。遂淳两县的外销茶叶,国际茶市通称“遂绿”,以北美为主要市场。
茶叶利润高。茶山就地蒒选复火的炒青毛茶,茶行收购价是每担30块大洋。到洋庄精加工,船运杭州后就是50块大洋。而本地的种茶制茶只是破题,皖南徽州府的屯溪红茶与祁门绿茶大量出口,也得利用新安江航道水运杭州,沿江城镇就更为富裕。今日千岛湖底富丽堂皇的狮城建筑群,一半是“屯红”“祁绿”与“洋庄茶”砌成的。
狮城依靠洋庄茶富了半世纪。1929年全球经济大萧条,茶叶出口重挫,在这困难时刻,狮城反而迎来更大财源。1930年代军备竞赛,欧美列强制造大量武器,武器要上漆,而当时油漆与凡立水(清漆)的主要原料是防水功能特佳的桐油。另如飞机的防水涂层,雨衣油布帐篷的防水织品,也都以桐油为主要原料。只要有战争,桐油就有做不完的外销生意,而浙西山区恰恰遍植桐树。
就在茶叶出口渐呈颓势之时,桐树身价陡起。1933年初,德国纳粹执政,全球桐油需求暴增。一年之间,杭州的桐油价格由每担大洋36元飙涨到95元,新安江沿线城镇个个发财。
遂安狮城、淳安贺城、威坪镇、港口镇、茶园镇、桥西镇……这些千岛湖底的水下遗迹都是洋庄茶与桐油兴旺年代的繁华城镇。“千岛湖水下的房屋、祠庙建筑十分别致。居房绝大多数都是……厅堂式楼房,粉墙青瓦,翘角飞檐,端庄古朴,村内街巷井然。”淳安文史记载了凝结湖底的繁华景象,“由于经济条件优越,民间的道路桥梁建设十分讲究。乡村往来的道路宽阔整齐,大都用条石铺砌而成,每隔二三里筑一古雅坚固的路亭,都题有亭名和楹联,供人避雨憩息,被淹在水下的达500余座。过往行人较多的溪涧,多数建有单孔或多孔古式石拱桥,现被淹没的达115座……”
然而,新安江的木帆船运力有限,无情限制了经济规模,狮城注定没有前景。老报人徐昶回忆道,江上的拉纤货运量小,速度更是“像一只蜗牛拿不起般爬”。船行实在太慢,搭船到狮城是一大苦差事。
“在冬天,那西北风刮得呼呼地打着哨,像老虎吼着要吃人似的,从船头上直吹进来,冲着脸蛋儿,就如拿刀在割肉,一身只哆嗦。倘再夹着雨点,那更够味儿啦……在夏天,火热般的太阳,从船篷上直晒下来,煮沸似的溪水的热气,又尽往上蒸。人坐在船里,等于放进了蒸笼里面。那特置的床板,也全像火砖。身体薄弱点的,说不发痧那是怪事。”
描绘狮城繁盛景象的水墨画。
传统的拉纤帆船与竹筏运输网,注定被淘汰。1930年代,浙皖两省积极修筑连接杭州与徽州的跨省公路。1935年,由杭州经昌化通达屯溪的杭徽公路通车。在此同时,南京政府积极铺设京赣铁路,预计通过祁门,此后屯红祁绿直接上火车到上海出口。不需走水路,淳安与遂安的没落已不可逆转。然而,1937年抗战军兴,狮城竟逆市而起,更为繁荣。
抗战阴阳界
抗战军兴,日寇迅速占领杭州城,守军退入浙西山区。第三战区司令长官顾祝同坐镇屯溪,两军于杭州城西南40公里富春江上的富阳县对峙。前线剑拔弩张,商人却打通了富春江上的走私线。
战争时期,理应禁止向沦陷区输出物资,以免资敌。但浙西山区的竹筏经济依靠杭州,若商路中断,山区无法生存。单帮商贩避开激战对峙的钱塘江正面,绕行今日西溪湿地公园以西的闲林埠,开辟出一条经余杭到富阳的挑夫走私线,于富阳战时县府场口镇接上富春江航道。山区的桐油木材与土产顺江而下到场口,换回上海的棉布、粮食、西药、工业产品与日用百货。当局睁只眼闭只眼,走私规模激增,场口镇成为大后方取得上海货品的主要通道。
当时数千里战线上有两大走私“阴阳界”,长江以北是河南界首(今周口市),江南则是场口镇。吞吐场口镇私货的新安江成为黄金航道。不但浙西皖南山货继续依靠新安江运输,大后方各省商贩也闻风而来。就连千里之外的重庆,也得依靠新安江抢购上海棉纱,维持数百万大军的战力。
抗日时期的衣物原料以棉布为主,而中国棉产区主要在华北与东南各省。抗战第一年,中国就失去了80%的棉产区。西南大后方雨水过多,不适合种棉。中国军民出现棉布荒,只能由沦陷区抢购。在战时四川,棉布主要来自沦陷区走私货。1942年大后方棉花限价,走私无利可图,沦陷区商贩不再冒险,成都市面上的棉布供应量立即砍半。
老百姓还能将就度日,部队却出现卫生浩劫。军人天天一身大汗,却普遍只发一套军装,无法换洗,肮脏不堪,人人长虱子,造成严重传染病。抗战老兵徐枕回忆当时军中惨状:“疾病的主要祸首是虱子。为虱痒而抓,抓破了皮肤成疥,愈抓愈痒,必抓得流血发痛而后已。继之脓疮漫延,由点而线,由线而面,指甲上不知有多少细菌……肠胃不洁,红痢白痢随之而来,继之肠炎胃炎,肺炎伤寒,高烧不退。送往医院,那里经常人满为患,送去的多,回来的少。”
当时的军人称虱子为“抗日救国虫”,部队“无疥不成军”,人人有疥疮。若不抢购上海棉纱,小小虱子能打垮百万大军。大后方原本由香港交通线抢购上海租界棉纱,太平洋战争爆发后只能依靠“阴阳界”。蒋介石指示戴笠负责沦陷区抢购,军统局于淳安设立苏浙皖边区货运管理处,担任套购重任,棉纱棉布是重中之重。
1944年盛夏,军统局遇到大好良机。日伪宣布低价征购各工厂的库存棉纱棉布,逼迫上海纱厂赔本交货。军统局查清上海有60万包库存纱布,乘机下手,一次买足。戴笠请出上海青帮首领杜月笙出马,成立通济公司,由上海纺织业名人徐采丞联络沪上纱厂,打通敌伪重重关节,重金抢购棉纱。军统花钱没有上限,上海纱厂火热响应,连负责对重庆经济作战的日军“松机关”也被买动,果然套取大量棉纱。第一批6000件,一半于界首交货,一半则由新安江航线运入内地。
棉纱的1“件”与1“包”,重量大致相同,都是400磅左右,织成棉布约1300平方码。当时一个人冬夏两季服装约需10平方码,6000件就是78万大军的两季服装,但这只是破题。军统继续抢购,杜月笙亲自坐镇淳安督运。最终,上海60万包(件)库存棉纱被军统套购了7万包,经由新安江抢运大后方。1945年,大后方棉布供应无缺,新安江是第一功臣。
帮派非圣贤,青帮运用新安江走私线抢购巨量棉纱,也乘机大做走私生意。杜月笙本人在淳安开了一家“美利坚商场”,销售来自上海的奢侈品,大发利市。各方走私客争相加入新安江走私线,部队与机关也加入走私潮。
今日千岛湖底城镇,个个都成了繁华商埠。金流汹涌,淳安与遂安两座县城涌进了14家银行。抗战期间,新安江出了四个“小上海”与一个“小香港”。遂安狮城、淳安贺城、富阳场口镇与皖南屯溪镇,都得到“小上海”美称,转口重镇建德城(梅城)则被誉为“小香港”。
抗战胜利前夕,今日的千岛湖区达到繁华顶点,更负起了对日作战的战略重任。
“小上海”为大上海发电
对日抗战的最后一年,中国发起战略反攻,美军也积极筹备登陆东南沿海,联手夹击侵华日军。“中美合作所”于浙西编练美械游击队,准备进击上海、杭州与宁波,策应美军登陆。千岛湖底的狮城与贺城,是反攻指挥中心。中美所于东南沿海架设的四大无线电支台,狮城与贺城各一个,另两个在福建。
军统的美械游击队顺新安江而下,推进到分水至桐庐一线,第三战区重兵也向浙西推进,反攻上海箭在弦上。日本投降前夕,戴笠与负责中美联合作战的美国海军将领梅乐斯到淳安视察,部署反攻。
日军感到压力。日军战史记载道,在投降前夕,日军第13军决定先发制人,进攻浙西,“对中国军的第三战区军,应趁美军尚未登陆之前,先行予以打击,将其策应美军的企图消弥于未然”。但攻势尚未展开,日本已经投降。
抗战胜利后,铁公路交通逐渐恢复,新安江航运渐行冷清,狮城注定没落。战后对浙西山区的新计划,是于逐渐失去经济价值的新安江筑坝发电,供应大上海。当时,上海电力的装置容量只有13.3万千瓦,当局预计3年内的电力需求将增加30万千瓦到35万千瓦,即使分期建设,也需紧急筹建9.3万千瓦的发电厂,而上海附近能建设大型水电厂的河流只有新安江。
资源委员会的全国水力发电工程总处,迅速拟定在新安江筑坝建厂计划,初步估计于狮城以西的街口镇筑坝,装机容量8万千瓦。1948年春,南京政府得到1700万美元的美援建设经费,成立新安江街口水力发电站总指挥部,工程尚未开始就停摆。街口水电站总指挥余森文为杭州文史撰文回忆道:“从1948年下半年开始,时局急转直下,美国政府看到国民党败局已定,慌忙撤走水利专家,街口水力发电站成了泡影。”
今日的新安江水电站,大坝位置在街口以东55公里的白沙镇。昔日艰苦拉纤的新安江,化身为名闻中外的千岛湖风景区。但后人仍能经由完整保存于湖底的狮城,品味新安江的千年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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